夜雾乍散，苍茫天幕下的鸮鸣山中，无数五色旗幡肆意飞扬。
猎仪在辰时准时开始，令鼓一响，乱夜猎场上顿时马蹄滚滚，千百骑手踏着枯白秋草狂奔而去。
高远山林间有猎鹰振翅飞过，一身戎装手提弯刀的各部女子们身后风啸肃杀，纷纷顺着鸣号手的号角声，朝着猎场深处疾驰。
贺宥容一身半臂劲装，手握乌铁步槊，同巡卫的奴队站在猎场高处的哨岗上。
哨岗并不需要近身护卫，他编入的奴队里大多是些平日里干苦力的男子，只负责简单的值守巡视便可。
他肌肉绷紧的大臂上箍着啼州部代表奴隶身份的臂钏，刚打好的臂钏泛着冷铁光泽，在山光下刺眼得很。
呼啸秋风中，男子眸子寡淡垂下，沉默注视着猎场中央那抹骑在枣红骏马上，手执长刀肆意张扬的玄色倩影。
猎场上，年轻的帝王玄甲长裙，踏靴踩在马镫上勒马扬刀，直指远处仓惶逃窜的兽群。
不算明烈的日光照在她的额上，衬得眉间那抹坠云纹绯红似焰，贺宥容尚在看着，耳旁听得一声沙哑的调侃传来。
“如何，我们陛下这般威风，怎是你一介罪奴配盯着看的？”
贺宥容这段时间听惯了嘲讽，不咸不淡地扫眸看过去，见是一名年长许多的男奴开口，看身上衣物材质似乎比自己地位高上不少，于是低头称是，收敛起神色没再继续盯看。
“哈哈，开玩笑的。别这么冷淡嘛，这样可招不得女子欢心。”
一条手臂大咧咧地搭在他肩头，头发有些许灰白的年长男奴凑过来，又细瞧了眼他哎呦一声。
“你是新来的吧？我听说过你，南华国的大将军，你一个男子能当上这么高的官，可真是不得了。”
贺宥容沉默地看了眼身边这位自来熟的同伴，又看了一眼脚下高耸的山岗，在反手把他推开和任由他搂着之间犹豫了一瞬，继续握着步槊值守。
他这几日观察下来，啼州部的奴仆下人似是比其他贵族手下的要热情自在许多。
他用余光看着对方肌肉流畅的小臂和肤色健康的脸庞，想起最近几天他们围着篝火畅谈的场景，抿了抿唇，眸色倒又落回山岗下的猎场上了。
云伊儿此刻正被一群官员围在中央，指挥手下的卫队抬弓包抄，意欲将一群野猪围进包围圈内。
那些官员里还有几名衣着华丽的年轻男子，见面前的野猪一个个浑身鬃毛壮硕如小山，皆畏畏缩缩地握着弓缩在队末瞧着，半天不敢搭箭。
贺宥容微微凝眸，便辨认出其中不少都是贵族家的适龄家眷，除却身子羸弱不敢抬弓的，倒是也有几名容貌俊雅身姿清卓的男子，或是持弓或是手执细剑，围拢在云伊儿身侧努力紧随着，时而端庄温和地朝她谈笑。
一心扑在狩猎上的少女奔在最前，嘶吼的野猪在她挥舞的刀光中纷纷倒下，血滴挥溅飞扬，她眼中泛着征服得胜的光，并未回头随意搭着话。
偶尔，也轻扫几眼动作迅捷机智灵敏的，眸底微动似是隐含赞许。
贺宥容的眸子落在其中一名身披青衣，腕上银镯交叠作响的年轻男子身上，他马术比其余几人要好上不少，正张开纤长的双臂，紧紧跟在云伊儿马后手持软鞭，操纵兽群赶至包围圈中。
看手法似是东南一脉的贵族，他暗自想着，忍不住握紧了步槊，眼底晦暗。
她果然在猎场上进行储郎大选了。
他看着那名男子一双桃花眸我见犹怜地瞧着云伊儿，想要向前抬步，却像是被手中的武器死死定在原地。
贺宥容狠狠别过头没再去看，低垂的眉廓下阴晦不定。
他听得身旁那名男奴还在喋喋不休，他听着对方近来是刚嫁了个好人家，正热情地在向他传授经验。
“男子嘛，最要紧的就是找个能真心待你的妻主。
像我们这种做奴仆的，更需得竭力侍奉妻主，屋内塌上都要讨得其欢心。像我家那位大人，便是要早晚伺候得她满意了，提前做好饭菜等她用完餐，才能收拾自己的物什准备做工。
至于你这种嘛…”
男奴打量一番面前脸色晦暗，身挺如竹的冷峻男子，有点同情地摇摇头。
“脸色太差，这张嘴也太差，八成在床上也不会讨得妻主欢心，更别提你还是低人一等的罪奴。
你灵戈部那夜的事我也听说了，也亏得你能熬过重刑。唉，外族罪奴不被那群官兵和看热闹的作弄死就不错了，被打成那样…也就是我们寨主外冷心善，肯收留你暂且呆在这里。
不过我估计，以你的身份，我们寨主八成也保不了你多长时间，就得按律把你发配去边疆充人头。”
“…发配边疆？”贺宥容原本正索然无味地听着他在自己耳边聒噪，听到这个词，难得抬眸朝他搭话。
夜云国的边境他基本有所了解，自北向东处紧挨着南华国，再往东南深处走，便是林立的南疆诸国，也是他当年大肆征讨过的地方之一。
若是被发配到紧挨旧国的地方…他看着猎场上飘扬的玄色帝旗，眉眼垂下去，没有再想。
“哎呦小哥，你可千万别想着这事！”
那男奴见他提起这个词时，眼底甚至还生出些许决绝的期待，连忙摆手。
“我说实话，我虽然也不待见你，但好歹如今是一队的，总不能眼看着你到时候往边疆送死。
那地方可真不是我们男子能待的，像那些应征的人家还好，罪奴过去，去一个死一个。那种恶劣地方的军娘们都无聊得很，你去了，就是被她们欺负作践，当个玩意儿取乐的命。
我看你还是想想办法，怎么留在寨子里吧。
唉，不过罪奴想要留在寨子里，无非只有嫁给寨子里的平民女子一条路。你如今被看光身子，已经是脏了，别说寻常嫁入，就算是给人当奴侍只怕也没有女子会要…”
他忽的闭了嘴。
山岗上，男奴看到贺宥容一双压抑着森然寒意的眸子猛地直视过来，原本垂在身侧的手扣在自己搭在对方肩头的手臂上，一副随时要把自己甩下哨岗的模样。
“好好好，我不说这个！”
他立刻抬手，又抽抽嘴角笑着看他，眼里分不清是同情还是嘲讽，“不过你自己其实心里也该清楚吧，像你这种和我们南疆有仇的，平时活着已经是不易，更别提嫁人生子…哎等等，你不会当真有这个心思吧？”
贺宥容拧眉，将余光从猎场上周围围着一圈大献殷勤的贵族男子的云伊儿身上移开。
他压下去自己莫名汹涌的酸意，将神色恢复如常，又看了一眼面前颇有经验的年长男奴，沉默犹豫了一瞬后，深吸口气难得低眉垂眼地问。
“你说的确有道理。那若是像我这种戴罪的奴仆，要如何才能讨得女子欢心，让她…”
贺宥容忽的闭了闭眼，只觉得很难说出口接下来的话，又看了一眼猎场后方才受不了似的咬牙发问，“让她喜欢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