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柳接过云伊儿递来的那块雕绘着陶瓷纹样的木板，眼神落在上面半晌没有移开。
他此刻心底有些迷茫。
虽说朝中明面上不允各家贵族未经允许开设私窑，但蛇山身为百年望族，手下掌握东南小部族无数，自然是有自己的私窑库存留于山中。
此次他拿来的瓷器，大部分是他托手下从各地寨府进献给阿笛部的贡礼，和自家私窑中找来的瓷器，献予陛下纯当讨个彩，哪能想到会被云伊儿在这上面询问。
白柳久居寨中，每日不是制香化毒，便是和几位公子一同玩闹享乐，消息不如经常出门的寨中女子来得灵通，对云伊儿说的此事只是略有耳闻。
当下没有明白过来这条旨意究竟有何重要之处，值得陛下特意提出。
——替平民制造那些个粗劣陶器，值得动用蛇山的能工巧匠吗？
他虽是略有茫然，但想着此次前来便是为了讨得帝王恩宠，面上仍旧是不落痕迹地顺势接过，像是才知道此事似的睁着那双桃花眸疑惑了一瞬，清朗声调开口。
“陛下恕罪，小人久居寨中，未尝听闻还有如此一番旨意。”
他不是自家那几名阿姊，是寨中人人娇宠的小公子，自然是不用将这等事宜揽在自己身上，白柳深思后故作讶然地再答道。
“如今听得陛下所说，小人想着，应当是寨中家臣自有其安排，与陛下存了些许误会。
陛下若是喜好这类图样，蛇山寨中应是还有不少，我这便…”
“还有不少？”
云伊儿忽的捻着这几个字提出来，若有所思地扫眸看他，原本带着笑意的语气骤然褪去，生出些凌厉来。
这下却是让白柳彻底怔住了。
他登时明白自己方才是说错了什么话，但迅速回忆后又着实找不出漏洞来，抬眸小心看向面前的陛下。
他与云伊儿一对视，只见原本含笑的帝王眼底竟是半点情绪也无，仿若刚才关照自己的与眼前人不是一位似的，顿时寒意爬满脊背。
她竟是半点也没被自己吸引到，方才那般语气…居然装的吗？
云伊儿原本看在蛇山部族面子上有意提点他一下，想着他若是机灵，眼下主动挑出几名工匠相助工师府，这私立窑坊，按技不报的事便是过去了。
毕竟阿笛部掌控朝中多年，白柳又是敲定在大选册子上的储郎之一，这种琐事倒也不便太过和族中公子过不去。
结果如今见他一副不知所措，丝毫不知错在哪里又接不出话的模样，只得垂眸暗叹一声可惜了这副皮囊，内里却是一副草包架子，摆摆手意欲挥退对方。
她又恢复成之前不咸不淡的模样朝他说道。
“白公子，这蟹眼看着要凉了，还请公子快些吃罢便回吧，朕接下来还有政事要做。”
白柳默不作声低下头，眸子直勾勾看着那残蟹，眼里几乎要砸下泪来，撇了撇嘴暗自狠咬银牙。
他听着这赶客的话，明白此次前来的目的是落了空，心底顿时又恼又气，一边闷声咬着蟹肉一边心中兜转不停。
陛下既是不要这图样，又主动询问蛇山并未应旨一事，莫非是自己先前得到的消息有误…她本就对这些精妙瓷器没什么兴趣？
那又为何要屡屡前往工师府监工。
他忍不住再度偷偷打量起一旁慢悠悠抿着汤，神思已经不在自己身上的娇妍女子，心底忽的一震。
莫非…陛下前往工师府，是另有其他目的？
他当即低下头不敢再窥测君心，心底颤然之时又觉出自己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兴奋之情渐升。
他虽愤恼，但如今距离秋猎大选结束还有不少时候，只要他能够在这之前找到陛下前往工师府的真正意图，不愁不扳回一局。
白柳想至这里时一直低垂的神色终于恢复了些，打定注意回去后好好调查一番，捏挑竹筷的动作都轻快了些，匆匆吃完后起身告辞。
“那小人便不打扰陛下，静候秋猎了。”他轻柔音调道。
云伊儿依在桌旁好整以暇瞧着他脸上神色从一副怅然模样转为了窃喜，眨眨眸子难得生出些不解。
她方才话有哪里引得对方误解了吗？这人怎的又高兴起来了。
但不解归不解，眼下她倒也挑不出对方其他错事，于是挥手让其离开。
白柳转身刚走至帘外，她瞧着对方一身金绣青蟒纱衣忽的又想起什么，随口提了一句。
“喔对了。”她的声音清幽传至对方耳畔，加重语调。
“白公子既然要参加秋猎，那可要提前好好管教手下护卫了。
这猎场上纪律严明…可容不得人由着性子随意乱来，犯了规矩拖延阻拦旁人哪。”
白柳身形一紧，不解之余只觉得背后又是凉意骤声，只得低头温和称是。
他含着不忿怨气走出殿外时，碰巧见带着臂钏的奴仆捧着几匣兵刃经过，由殿上宫侍引着呈给仍旧坐在桌旁的云伊儿。
“…回禀陛下，这是灵戈部少主曾岚特地送来的贺礼，是北山新冶的几副刀箭，器制品相皆为上品。
如今秋猎未开，少主不便亲自前往，便借此贺礼恭贺陛下猎场上旗开得胜，满载而归。”
“这倒是个好东西。”
唰一声，弯刀出鞘的嗡鸣伴随着帘内少女清脆的赞许声炸开。白柳闻声忍不住扭过头，只见帘珠晃动中身披玄裳的陛下已是起身，主动开匣拔刀，细细端详起来。
“…告诉少主曾岚，这几柄刀朕很满意。朕素来听闻北山一族不论族中男女，皆擅捕猎…”
云伊儿的声音顺着帘子，隐隐约约传来，“期待来日猎场上相逢，能够畅快一比。”
白柳听到这里，脸色猛地一暗，愤恨咬着牙扭头。
想不到当今陛下竟然喜欢这等铁器，早知如此，何苦多费心思送那什么瓷器来贺。
灵戈部少主曾岚，与自己并列大选名册上的储郎候选。
他一甩袖子抬步便走，心底不忿念着这几个字，一双桃花眸垂落暗流涌动。
当真是个强劲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