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把手指悄悄移开他的衣角，听着他笑声渐小时传来的迟到的自我介绍：“还没说过我名字呢，我叫秦闻，秦汉的秦，听闻的闻。”
老实说，我第一次听见着名字，总会把他和《红楼梦》中那个心比天高的晴雯联系起来，但也却是很快打消这个荒谬的念头。我看得出秦闻身上经历了许多，他善良不代表他单纯。
“我叫谢时，时间的时。”
“哪个谢？解题的那个解？”
“不，是感谢。”
“哦~那，不客气。”他又侧了一下脸，“城里人，帮了你这么大的忙都不知道说句谢谢吗？”
我能感到刚刚消退的红又蔓延在脸上，长久以来这样直白毫无戒心的靠近我的人，秦闻是第一个，我得努力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出来。
“对不起……那个，很感谢，谢谢你……”我支吾的说着。
“一句就够了，啧，脸皮怎么这么薄，万镇的人最喜欢的就是你这种一张口就恨不得钻地里，脸红的跟猴屁蛋儿一样的白脸少爷。”秦闻打着趣儿，形容着他眼中的我，在我听来确是全然陌生的。
这般害羞的，看起来就像是得被人呵护着的小花朵，这又怎么会是我这样的从肮脏的泥潭里爬出，又全身心自愿的陷入一个更深的泥潭的枯草的模样呢。
此刻我早已明了自己的心意，再回首时发现其实我早在第一次见面时，被他的直率，被他的阳光，被他恰到好处的坦诚感染，不知不觉将封闭了对外界渴望的心门悄悄打开了一道缝隙，不足以让我出去，却足以让光照了进来。
我对于自己的情感想法总是喜欢站在第三者的角度，进行残忍而冷酷的剖析，正如现在，我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感知着自己这点难以解释的感受。
秦闻好似是觉得刚刚他的打趣让我尴尬，便打破沉默，“一会儿你去哪？有地方住吗？还有三分钟左右就到镇口了。”
我看了看前面蒙蒙的建筑，像是我在网站里看到过的图片那般灰沉死寂，却让人好奇里面存在的生机。
此后秦闻问过我为什么选择万镇，我想了想，还是把当初看的那张照片翻了出来。
那是一个白发老人，皮肤松弛，牙床萎缩，坐在和她一样斑驳的房角前，望着摄像机。
吸引我的，是那双眼睛，和我一样，里面一片荒芜，对今天、明天、乃至死之前的生活都毫无乐趣，看着太阳东升西落，然后月上银梢，然后等待下一个日出。
这和我当时的心境乃至想法都很像，甚至我单单看那个白发老人的眼珠觉得仿佛是我的眼珠。
我拿起手机，调出了地图上能标出的为数不多的叫做宾馆的地址，吴家宾馆，把手机伸到秦闻面前，“哝，这个。”
秦闻垂下眼帘扫了一眼又目视前方，吹了声口哨：“眼光不错，万镇唯一一个五星酒店啊。”
我看了看眼前的镇子全貌，不做评论，只是想着刚刚要是没遇见秦闻，是不是我现在已经坐上往火车站的大巴了。
进了镇子，人也没有明显的变多起来，街上慢吞吞走的人，店铺外坐着摇蒲扇的人，被秦闻的摩托声惊的都向他们看来，看见是秦闻后显然的习以为常，但猛地看见背后我，他们的眼神变得探究起来，有警惕，有打量，还有不怀好意的笑。
明明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中年人，偏偏我在他们身上感到一种类似饥饿的野兽的气息。我只能试探的把秦闻的衣服拉紧了紧，脸向他的背靠近。
体温混合着阳光，变成一种更致命的热浪将我包围，汗液蒸发出的微不足道的水汽夹杂着他身上的皂香丝丝钻入毛孔。心中怀有一丝怪异，我将脸偏了偏，秦闻在前面好像发现了我的不适，声音干净，“快到了，一会儿你把行李放下我带你去吃晚饭。”
他的声音不小，周围打量我的人要听清绰绰有余，这话一出，大部分人都扭过视线，继续看着自己的手机或者盯着虚无的一点发呆。却还有一两个人笑着说：“闻哥，新仔？”秦闻像是看了他们一眼，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那些人看到他后马上低下头，不再多言。
车骑得快，见着这些人，听到这些话不过短短几十秒的事情，但我心下对于这个镇子有了大概的概念。
秦闻说的不错，这个镇子外人进来是会被吃的骨头不剩，但很明显秦闻在这个地方有着不低的地位。
至少短时间内我是安全的。
我胡思乱想着打量着这个万镇，杂乱的同时倒也是出乎意料的齐全，在经过某条接道的时候我甚至看到了一个小酒吧，临近傍晚，里面的一个小姑娘开始在门口收拾收拾，把几大箱啤酒拖到门里。
显然秦闻把我当作一个乖巧大男孩，路上给我介绍了哪里是卫生所，哪里卖百货，哪里的早饭油条脆豆浆浓，哪里的店最喜欢宰人。唯独没给我介绍那间酒吧，甚至没告诉我他的名字，我只能看着门口悬挂的编制的极其简单的捕梦网一串串被风吹的摇曳，大染的红和蓝配着快要落日下的残破街巷，好看的紧。
这幅画在我心里存了好久，过段时间我就把他抖出来再画一画，它像是万镇里少有的虚幻，摈弃这里一切恶习，只是给这群无处可依的人们最后一点快乐的地方。
万镇不大，大概过了十分钟左右，就到了吴家宾馆，下车后扫视了一圈，有超市，有饭店，有早餐店，挺方便的。
秦闻帮我把行李箱解开后，下巴往前够够，说道：“你先去办入住，我买两瓶水去。”
不等我回一句“好”，他锁了车扭头就走了，我调了调背包带子，拉着行李箱进去了。等我把身份证拿出来放在桌上时，坐在小小电脑屏幕前的老板从屏幕上移开视线，像是不理解我把这东西给他看的缘由，开口道：“瓜皮子啊，这东西抵押有啥用啊。我们不看这个的。”
我有点无措的站在前台，解释道：“我办入住，我有钱，这不是要……登记吗？”
老板却是像听见什么新鲜话一样，重复道：“瓜皮子有钱啊。”
我急忙忙打开微信，说道：“先办一个月的，多少？”
老板从他桌子上抓了把瓜子放我面前：“小伙子第一次来啊，我这的宾馆是万镇最好的，上面领导来了，都要我这边收拾收拾给他们住呢。”
我听出来了这话的潜台词，咬了咬舌尖，心里想着之前秦闻嘱咐我的这些话，不由好笑想着，果然母亲没教我不露财，我就学不会。
我不吱声的站在原地看着老板，他也像没让我接话的意愿，自顾自的说下去：“我们都是200一晚的，你如果要一次定一个月的话，唔，我想想……150一晚，一共4500，很划算吧，打了七五折呢。”
我抬眼看了看着到处都是灰尘的大堂，料想到了之后泛黄的被子，肮脏的地板，又盯着老板看。
“嘿，小伙子怎么不听好赖话啊，这价格你还嫌贵，那你去住那个招待所啊，40一晚的大通铺，诶，看你还有没有那么多讲究。”老板喊的一点也不心虚，丝毫没有他这只除了比大通铺多了一个墙和一个门的自觉，喊完了还从我面前的瓜子里挑了两颗，一磕一吐皮，斜楞着眼看着我。
“吴良，人家招待所的被子好歹还是一周一换的，你这被子一年下来换几次，要不是领导下来，你那被子能当传家宝。”我疑惑着是谁，扭头却看见秦闻提了两大桶矿泉水向我走来，他看见我后冲我眨了眨眼，又扭头和老板说着，“我捡回来个人不容易，别被你给吓跑了。”
老板见着秦闻来了，脸上又多了几分笑意，“呦闻哥来了啊，这小娃娃刚捡来的？早说这娃娃是你的人嘛，我哪能这么对他，看看这小娃子长得俊得嘞，我这就找上次给领导住的那个房给他住啊。”
趁着老板在那找钥匙，我抓住秦闻的小臂，想着之前他说我没礼貌的事，低下头：“秦闻，哥，这会真是谢谢你啊。”
秦闻另一只手在我头顶摸了摸，笑道：“我也是这儿的人嘛。”
上次这么说，是为了让我别太相信他，凡事都要留个心眼；这次这么说，倒像是要给万镇留丝颜面一般。
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万镇永远不是地图上的一个代名词，他是这群人的头衔，万镇就是这么一群人，这一群人就叫做万镇人。
忙忙叨叨总算过了一阵，老板拿着那个房间的钥匙，笑眯眯的递给我说道：“闻哥的人好说好说，咱就一个月1500吧，多少也让我拿点钱，其他的就当闻哥多年照顾辛苦费，辛苦费。”
我闻言也是一抬眼，看了看秦闻，想着他的三言两语直接帮我减了一半多，秦闻也只是笑笑，冲我点了点头，又扭头对着老板说道：“得，‘捕梦’里有什么需要尽管说，给杨妮那丫头报我名字就好。”
说完往宾馆内部走去，不忘回头朝我挥了挥手，“小艺术家，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