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试三天里下了一场雨。
风雨没有落到贡院里，就连拍打树叶的声音也很小，也许连老天都知道，下方这些年轻人未来会是国之栋梁。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学子们依次从贡院走出，在廊下相互恭维。
“张兄，看你神采飞扬，这次一定能中。”
“哪里哪里，比不上徐兄你。”
“张兄说笑了，我此次没有发挥好，心里实在难过。”
“无妨，我也没考好。”
……
嘈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卫含章抬了抬眉，学子们的话有些虚伪，他不太确定，再听听。
“哎，卫兄，你考的如何呀？”有人见他姿态散漫，故意问道。
卫含章低着头，拍了拍衣袖上溅到的雨丝，勾唇笑道：“我考的挺好的呀。”
这话一出，学子们都愣住了，谁不知道他卫含章不学无术，吊儿郎当呢？
大家默认他是垫底。
有人说道：“卫兄莫不是开玩笑？”
“你会算术吗？”
“能得多少分？”
接二连三的问题扑面而来，众人眼中的“学渣”却气定神闲，眼神清亮道：“实不相瞒，一百道题我能对九十八道。”
“那剩下两道呢？”
卫含章没看见来接他的马车，冲出雨雾时说道：“空着。”
少年的声音清冽干净，却透着股嚣张劲儿，众人只当他吹牛，浑然没把他放在眼里。
此刻谁也没想到，这个最先冲出考场的人，未来会打马街头，一日看尽长安花。
卫含章没有淋太久的雨。
走出一里，迎面驶来沈家的马车，卫含章懒得等车停，他撩起湿透的袍角，旋身一跃，迅速滚进了马车里。
车内端坐着的沈大公子抹了把脸颊上的雨水，忍住怒意道：“吃饭没？”
卫含章笑了起来：“别人都问我考的如何，只有你担心我吃没吃，饿不饿。”
沈离光：“……”
“要是饿了，就随我去浅山悦，顺便吃一点。”
卫含章接过他递来的披风：“你去酒楼做什么？”
“自然是替我妹妹相亲。”沈离光整个人都温柔下来：“含章，三日后我就要成亲了，成婚后总归会忙一些，所以我想安排好归月的亲事。”
卫含章略一点头：“三日后十五，勉强算个吉日，但远不如昨天，怎么就安排在三日后了？”
沈离光叹息一声：“因为我的傧相昨日还在考试。”
傧相即伴郎，卫含章反应过来：“原来你是在等我？”
沈离光轻笑：“不然呢。”
卫含章伸出手和他击掌：“放心，沈大公子的婚礼，我一定到。”
沈离光面露嫌弃：“说好了，你不许穿的比我好看。”
“行行行，知道了。”卫含章有些敷衍：“话说回来，你妹妹怎会听你的，老老实实去相亲？”
沈离光：“我也不清楚。”
卫含章直觉有诈，但别人的家事不好多嘴，总不能离间兄妹情吧，他动了动伸展不开的长腿，双手抱胸，闭上眼睛装睡。
少年眼底泛青，想来这段时日为了春闱没有睡一个好觉，沈离光瞥了眼，不忍心打扰。
待马车停在浅山悦门口，他也没有喊醒他，反而叫车夫去酒楼取了饭菜过来，送进车里。
什么时候醒什么时候再吃。
沈大公子看似严肃，实则做事周全，卫含章睁开眼睛，有些歉疚。
古语云，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沈离光待他好，他必回以真诚，即便是对不住沈大小姐。
对不住便对不住吧。
卫含章跳出马车，想到柳鹤在开考前说的话，愈发坚定浅山悦雅间里乖乖相亲的人不是沈归月。
如果是她，柳小王爷一定会自己来，而不是随意托付给旁人。
如果是她，肯定坐不住。
卫含章快步走上楼梯，果然在东南方的雅间门口碰见了沈离光，他身后还有三位青年才俊。
这三人仪表堂堂，无一例外都是长安城里家世清白，人品可靠，没有兄弟的独生子。
唯一的缺点是官职不高。
卫含章听见沈离光说：“诸位都有意与沈家结亲，可我妹妹只有一个，她如何抉择，就看诸位的表现。”
看吧，又卷起来了。
卫含章在心中腹诽，眼下的情形可以借用沈大小姐的说法，两个字，雄竞。
卫含章向来不感兴趣，更不屑讨好别的女子，他没理会那三位公子如临大敌的眼神，微微低头，轻声对沈离光道：
“你那个妹妹恐怕是假的。”
沈离光愣住，随即恢复如常：“事已至此，那就让假的替她挑一挑吧。”
卫含章耸耸肩：“随你。”
“我去换身衣衫。”他淋了雨，虽然不冷，但容易感染风寒。
“去吧。”沈离光颔首，招来小厮给他引路，卫含章转身向外，走出一段后忽然听到熟悉的琴声。
他的脚步顿了顿。
“公子还走吗？”小厮问道。
卫含章似乎在确认什么，片刻后，他浅浅勾起唇角：“走。”
小厮领他去更衣。
少年的嗓音难掩喜悦：“麻烦你给我寻一件精致长衫，要华丽招摇，把那三个人都比下去。”
他是自愿卷起来的。
琴声渐渐止息。
雅间里燃着一段檀香。
黄昏时的急雨如今已停了下来，李慕贞伸手推开窗。
无边夜色瞬间涌入，她回眸去看跳跃的灯火，灯火旁的铜镜昏黄，倒影出一个陌生的自己。
镜中人分明是沈归月的轮廓和五官，根本瞧不出长公主的原貌。
若是御医燕行止在此，一定会说她跟师父学的易容术又精进了。
李慕贞抚上冰冷的面皮。
那日在太清观，沈大小姐撒娇求她，为的就是今日替她相亲。
沈归月很有自知之明，闺秀的美德她一个都不沾边，别说好好相亲，她恐怕能把相亲对象处成兄弟。
为了不让沈离光失望，她只能放手一搏，央求着长公主，彼此互换身份一日。
在皇宫的沈归月也并不好过。
她千辛万苦地装模作样，还是被小皇帝一眼看透。
李承临真的只用了一眼。
哪怕沈归月没有开口，没有动作，她就坐在床边，顶着李慕贞的长相，规规矩矩地把背挺直，交叠的双手不差一分一毫。
可这世间只有一个李慕贞。
旁人兴许会被糊弄过去，但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不会，皇姐的模样早就刻在他心里，哪怕闭着眼睛，他也能分辨。
若非如此，李承临早就可以凭借帝王的身份坐拥无数赝品。
可惜，人最难的是欺骗自己。
李承临收回眸光，阴鸷狭长的眼睛含了点笑意，他想捉弄一个人太简单了，既然沈大小姐愿意装，他也愿意陪她演。
看着一个天性自然的人努力把自己束缚在规矩里面，拼命遮掩躲藏，无疑是一件好笑又滑稽的事。
见她装得辛苦，李承临伸手递了杯热茶：“皇姐要不要尝尝朕的手艺？”
沈归月不敢动，疯狂的头脑风暴，最终决定点头接过。
然而——
小皇帝伸在半空的手又收了回去，他把茶递到自己唇边，低眸笑道：“差点忘了，皇姐曾说过，朕煮的茶连狗都不喝。”
沈归月：？！
她眨眨眼睛，决定使用终极大招，就地晕倒。
少女的眼珠转了转，想往李承临那边倒，要是她往后摔，没人接住不是很尴尬？
可她还是失算了。
小皇帝挥一挥衣袖，不给她任何靠近的机会，沈归月只能假意揉着额头，借势往桌面上倒。
李承临轻咳一声。
沈归月的心脏狂跳，她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折磨，想要直接摊牌，想一脚踩到凳子上，叉着腰骂骂咧咧，释放天性。
她想弄死李承临。
小皇帝却不给她这个机会。
“皇姐，朕还有奏折要批，得空再来看你。”
李承临见好就收，起身离去，夜色下生性凉薄的君王眼眸含笑，低声道：“赵喜，随朕出宫一趟。”
他是天子，无法光明正大表露出喜怒哀乐，但至少可以在她是“沈归月”的时候，作为众多相亲对象里的一个，凑凑热闹。
他也想知道，皇姐看见他的时候，会是什么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