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脸色稍有不愉，笑容浅了几分，“方大人可要三思呐，这可不仅仅是一份赐婚旨意，还有皇后娘娘赏下的千两黄金与良田。”
他扬了扬手，身后抬着箱子的宫人便将盖子揭开，露出一层摆放整齐散着金灿灿光芒的金锭。
方林呈仅仅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烦请公公帮本官想想办法，或者，公公在府上多耽搁一会儿，本官进宫同娘娘说清楚。”
内侍哼了一声，“方大人，这不合规矩。”
娘娘的懿旨虽不是圣旨，但如今同圣旨也没什么两样，岂是说拒便拒的？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这件事其中必定有误会，本官与雁兰表妹并无私情，我二人心中各有所属，想来娘娘是误会了。”
方林呈如今炙手可热，娘娘身边的大红人，内侍心中压根不想得罪这位，换做旁人，不宣旨？
想的美！
但这位……内侍纠结的目光在方林呈与圣旨之间来回梭巡，最终，他咬牙道，“方大人别怪咱家，说句心里话，您就是抗了这份旨意，娘娘未必会难为您，但咱家这旨若不宣，回去这脑袋一准搬家，不如这样，咱家读了这份旨，您有异议明日进宫同娘娘求情如何？”
方林呈有什么办法？
只得撩起衣袍跪在地上。
未免迟则生变，内侍迅速展开旨意，尖柔的声音有些许快，“皇后懿旨，方林呈听宣，兹闻万州冯氏有女一人，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特赐婚副左都御史方林呈为妻，择良辰完婚，钦此。”
方林呈静默着，如同一块被风霜冲刷的沧桑顽石。
“接旨吧，方大人。”
夕阳已落，霞光散尽，再没有一丝旖旎的光罩在他的心上，他默了须臾，将双手高举过头顶，哑声一字一顿道，“臣，领旨谢恩。”
内侍笑吟吟的将黄绸诏书放在方林呈手中，“这边都是娘娘赏下的，若无事，咱家这便回去复命了。”
方林呈也没什么客套的心思，拄着膝盖站起来，敷衍道，“公公慢走。”
“方大人留步。”
内侍才走，那厢太医便提着药箱进门，方林呈来不及多想什么，又招呼人给方氏瞧伤，等将一切打点好，已是明月高悬。
昏灯如豆，方林呈在房中枯坐许久，那份赐婚旨意仍是被他攥在手中。
为何？
这份旨意为何来得这般突然？
是否在自己未曾明悟时，皇后早已察觉到自己那份龌龊心思？
方林呈痛苦的蜷下身子，手指压在脸上，恨不得这是一场梦。
可梦怎会这样真实？
一闭眼，便是那身着千金之贵的流金凤袍的窈窕身影。
突然，又蹿出一道身影挡在她身前，矜贵紫袍，眸光鄙睨，狂傲的目空一切。
“陆寅……”
方林呈口中轻呢出声，突然，房门突兀的被敲响。
方林呈被吓了一跳，一骨碌直起身，惊道，“谁？”
“儿啊，是娘，你睡了没？”
方林呈忙打开门，“娘啊，您怎么起来了？”
方氏往屋子探一眼，压低声音，“雁兰没在你这？”
方林呈略有烦躁，“娘您说什么呢，这三更半夜，表妹怎会在我房中？”
方氏却急了，“不在？那她去哪了？从早上便一直没瞧见她的影，这的黑灯瞎火的，她一个姑娘家……”
方林呈抹了一把脸，“娘您先别急，有一事儿子还未腾出时间同您说，表妹已有心上人，许是在人家那也说不准。”
方氏老眼瞪得老大，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外面冷，您先进来。”
方林呈转身去挑了挑灯芯，见不太亮，便又找了火折子将一旁的烛台点燃，这才将主屋照亮。
“儿啊，你是不是误会了，雁兰那丫头一直跟娘说，她喜欢你呀，怎会有什么心上人？你莫不是误会她了？”
方林呈面上浮现讥嘲之色，“娘，您才是误会了，儿子同表妹只在幼时有过一面之缘，之后也并未见过，哪就喜欢了，再说，人家冯家也不缺银钱，表妹虽算不上锦衣玉食，却也没吃过什么苦，怎会愿意跟我这个穷书生过苦日子。”
但凡提起冯雁兰三个字，方林呈就会想到那日在边朗府上的所发生的一切。
那日能做出湿身自荐之事，今日未必不会自荐枕席。
“可是……”
方氏犹豫着还要再说，已被方林呈不耐打断，“算了，既然娘担心，儿子出去找找便是。”
他去找出一盏略旧的四角宫灯，提上便朝大门外走去。
冷风拂面，倒是让方林呈清醒许多，他早已不是那个满腔热血的冲动少年人，翰林院沉寂苦熬过的这些年，教会他一个词语。
蛰伏隐忍。
若没熬过那些黑暗的年头，也不会有今日位极人臣的他。
可他苦熬了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啊！？
儿女情长？
非也！
他是为了大义！
是为了天下百姓！
是为了不再有人像自己父亲一样，生生饿死！
是为了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皎色的月光洒在冷清人间，方林呈觉得眼前霍然一亮，前路也跟着明朗起来，他的脚步不再虚浮，颓丧之气一扫而空，山河依旧。
随之而散的还有那些大逆不道违背人伦的荒唐心思……
一路到了边朗府上，却被门房告知今日未有客上门，再问边朗，门房直接道，“老爷今日当值，这会儿应该在宫里。”
方林呈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朝着门房端袖拱手，转身朝宫门方向走去。
他心有疑惑。
真的当值吗？
早春时节，一场润物之雨说来便来，几滴坠落后便是一连串的雨点子兜头砸落，也浇灭了方林呈手中提着的宫灯。
方林呈仰头望一眼只在自己头顶的一朵层云，饶是他心性再好，也忍不住暗骂一声。
雨水浇透的棉袍重如铅块，索性，他甩手将那老旧的宫灯丢到一旁，望着远处浸在层层雨幕中的红墙殿宇，拔足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