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锦泱递来的银子，妇人脸上竟显出挣扎，她抹了一把脸，擦去眼泪，又重重磕了一个头，“夫人心善，但赶上这乱世道，我一个被夫家撵出来的……”
她又哭，往手心吐了一口吐沫，朝小丫头脸上一抹，“这丫头长成这样，民妇这个放当娘的没用，没本事护住她……夫人若不嫌弃，就留下她吧，放出去，能被人嚼的骨头渣子都不剩，到最后还要落到那些个不干净的地方……”
小丫头眼圈通红，瓜子脸，一双大眼睛水润亮堂，虽算不得绝色，但在普通农家已经算得上漂亮了。
锦泱叹了一声，还是拒绝，“我与夫君在寿县呆不了两日，也没法留你们，且我夫君喜静，也不收什么丫鬟，这样，我多给你们一些银子，你去牙行雇驾马车去京城，天子脚下，安全不必担心。”
妇人想了想，见锦泱说的坚定，便咬牙应了，一阵千恩万谢，才领着女儿走了。
前脚才走，后脚陆寅便端着铜盆出来，他另一只手握着放着齿木的小桶，肩膀上搭着棉巾，半敛着眼，也不吭声，将那几样放在锦泱面前。
水是温热的，再看后面处隐隐有烟，锦泱心下动容，她实难想象陆寅烧火是个什么模样。
她净口净面，那厢才好像愿意搭理她似的，语调中还带了几分讥讽，
“还以为咱们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音娘娘要把人留下呢。”
锦泱赶忙说了一句菩萨莫怪，又笑骂道，“下次不许胡说，举头三尺有神明，留她们做什么，我又不傻。”
陆寅啧了一声，“不傻吗？那就是多管个闲事浑身舒坦？”
锦泱皱了皱眉，她心中有所坚持，即便陆寅不愿，她亦不想改，“旁的就算了，都到眼前了，怎么能不管？”
陆寅没再接只是淡淡的嗤了一声，“随你，先去吃饭，然后听娘娘的安排。”
锦泱却把下颌落在他肩膀，“陆寅，谢谢，早就想说了，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
陆寅撩眼瞧她，“娘娘且攒着吧，夜里再谢。”
锦泱又好气又好笑，她现在甚至有点佩服陆寅，无论什么话题，总能转到这处来。
最好的办法就是转移话题，不再继续，不然吃亏的总是她。
她没管陆寅在她腰间摩挲的手，而是带着憧憬回忆往事，清风徐徐，女子声音娓娓，
“小时候我娘逼我练武，人家姑娘练的都是琴棋书画刺绣女红，偏我要在烈日底下站桩。”
陆寅听她讲起往事，便也安静下来，手里颠了颠，把人往自己腿上一抱。
“我受不了，就躲去我爹的书房，你知道吧，我家中穷的就剩书了，书架跟迷宫似的，往里一藏，我娘就找不见我。”
“藏的无聊我就随便找了书看，你知道第一本看的是什么吗？”
陆寅适时配合，“什么？”
“礼记礼运。”
锦泱脸上泛起追忆，似又回到那个暑热的夏天，
“我看不懂就去找我爹，我爹一个字一个字给我讲，因为太投入，还错过了晚饭……我那时候才四岁不到，能懂什么，可我爹却讲得认真，我爹那人性子迂腐又直，入朝为官后也一直得不到重用，现在我才知道，他给我讲的不是礼记，而是他的抱负思想，他盼着天下大同，盼着百姓安居乐业……可惜如今又为了我，不得不退出朝堂……”
她停了片刻，“说这些不是因为我爹，而是因为，四岁的我也为那些被描绘的清平盛世所沉醉，现在再想，当初应嫁给赵景煜可能也有连我自己都未曾发觉的野心在内……”
陆寅脸色晦涩不明，抬手捏着锦泱的下颌轻轻摩挲，力量稍重，留下了阻隔血液的白色指痕。
饶是锦泱算了解他，仍被他这个模样弄的一头雾水，她心底泛起密密麻麻的苦，到最后还是长叹一声，
“你若不愿便罢了，等赵景煜死了再说，不管是另立新朝还是如何，总也不急于一时。”
陆寅淡淡的抿唇一线笑，略带锋利的笑容中，却又是一副面孔，“我什么时候说了不愿……还是说泱儿觉得这天下大乱是因为本座？”
他是在笑，可那笑容却像是冬日里积雪反射的光，藏住了冷意，却藏不住刺眼的锋芒。
锦泱知道，他生气了。
她垂下头，声音小的很，“难道不是吗？”
陆寅杀了太多人，朝廷内外人人自危，除了投靠他，要么明哲保身要么辞官，像这般，能不天下大乱？
“天下乱不乱不关本座的事，本座只管杀人，也不妨告诉娘娘，按照名单，我才杀了一半，还有另一半……呵，娘娘可要拦？”
锦泱捧起他的手，从手指逐个吻去，最后温柔缱绻的咬了咬他的掌心，“不拦，就像你不问理由便陪我来寿县一样，我亦不问，旁的我不知，我知我的夫君并不是滥杀之人，杀他们，自有该杀的理由。”
恨意只能用鲜血洗刷，她痛过，也懂陆寅。
这回答大大出乎陆寅意料，他压低眉心，牵动嘴角，“娘娘错了，本座就是个滥杀之人，杀人还需要什么理由。”
锦泱直直的看着他，眸子水般清澈，“没理由我也站在你这边！你只管杀吧，我来救人积攒些功德，将来也好求判官让我俩来生还在一块……”
陆寅的喉咙上下滑动，良久，才哑着嗓音道，“泱儿真这样想？”
“传闻东厂督主不是最会洞察人心，但凡谎言，皆无处遁形，是真是假，督公为何不亲眼来瞧？”
也许爱一个人就是这样，不论他什么样，哪怕坏到骨子里，也依旧想吻他。
想到便做，锦泱贴上去，如吸盘般，重重一吻，发出波的一声。
这一声几乎揪起他面皮的波，让陆寅彻底没了脾气，因激动而浮上红血丝的双眼现出无奈，他一把按住锦泱还要往他衣襟里伸的手，声音喑哑潮湿，
“人死债消，也别折腾什么新朝了，累得慌……这天下随泱儿折腾吧，不过，丑话本座说在前头，你要乖一点，不惹我生气，什么都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