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浓，两个婆子在前头打着灯笼照明，贺连昱走在她们身后，手里也提了一盏灯笼，其次是温明若和大太太，温明若扶着大太太的手，时不时提醒她注意脚下，在她们身后的则是各自的丫鬟婆子。
大太太提着裙摆上了台阶，慢慢道：“这便是一桩陈年旧事了。”
温明若偏头，投过一道好奇的视线。
大太太道：“连昱他外祖父姓杨，虽家道中落，但祖上光彩，多少有些自视甚高，那时候贺家又远远不如家道中落的杨家，他又心疼你婆母，怕你婆母嫁给连昱父亲后过苦日子，自是不同意这门亲事，只是……”
说到这里大太太神情间有多了些犹豫，夜色掩映，烛火不明，温明若便不曾瞧见，只听得她话音顿了一顿。
过了片刻后，大太太才语气凝重道：“连昱外祖父运气不大好，有一回外出谈生意归来，眼看着还有一条街就要到家，谁知路上有马受了惊……”
大太太说，当时贺连昱外祖父的马车好好在街上走着，谁知迎面有失控的马车直接撞了过来。
那拉车的马早在贺连昱外祖父归来时，就疯了一阵，撞死了好些无辜的人，有上了年纪的老人、有天真无暇的稚童、有年华正好的女子……等等无一幸免。
贺连昱的外祖父不知是点背，还是寿命到了头，阎王召他回去，迎面被那辆马车撞过来，当场就从车里摔了出来，又叫逃窜中的疯马胡乱踩了好几脚，连救命都没来得及喊，就匆匆去了。
这时，贺连昱回过头来，吃惊地问：“竟还有这种事？我怎从未听说过？”
温明若一顿，抬眸看了他一眼，心里也有些吃惊。
大太太道：“当时你身体不好，寄养在徐家，我们怕你知道后多想，反而坏了身体，就不约而同的不曾提过这些事情。何况都是陈年旧事，好好的与你提这些做什么？”
这样说倒也合理。
贺连昱便未在多问。
温明若却道：“那疯马的主人家是谁？出了这样大得事，难不成一点责任也没有的？”
“怎么没有？”大太太侧目看了她一眼，随即又收回了视线，盯着脚下的路道，“这可不是一两条人命，是好几条人命，还在衙门留了案底的！可又能如何呢？那车里坐着的人同连昱外祖父一样当场就死了，他家里就一个眼瞎的老母和一个儿子，那儿子拿不出赔偿的钱来，还同知府大人说宁愿替父去坐牢抵命。连昱外祖母又是个心善的，让那眼瞎的老母说上几句软话，磕上两个头，就不追究了，你婆母更是没心情追究……”
贺连昱外祖父留下一堆没处理的生意就突然死亡，可谓是给贺夫人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再加上杨夫人受不住打击，大病了一场，根本无法主持大局，所有重担就落在了杨家这个唯一的女儿身上。
何况那时，外头有人落井下石，内里还有一群自称是杨老爷兄弟的一群人在惦记他的财产，贺夫人再有本事，也受了时代的局限，经不住内外两种冲击。
就算有徐老爷和大太太在，也只能帮她处理少部分外面的事，真论起家里和其他生意上的事情，他们并不好插手。
眼看着要人财两空时，贺老爷忽然出现，帮了她极大的忙。
贺老爷是个有本事的人，既帮着贺夫人挡住了外面的那些人，又帮着处理了内里那些自称杨老爷兄弟的人，还帮忙照顾了病中的杨夫人。
等摇摇欲坠的杨家终于被稳住后，杨夫人也病到头了。
她看着自家还未说人家的姑娘，又悔又无奈，只能死死抓住贺老爷，逼他发誓永远只能有贺夫人一个女人，不能有妾，不能有外室，不能让她受一丝委屈……
杨夫人病得要死了，两颊凹陷，眼眶乌青，手指枯瘦似爪，整个人都脱了相，与其说那时候的她是病人，不如说更像是厉鬼。
贺老爷又像是真心，又像是被她这幅挣扎的模样吓着了，当真跪在杨老夫人跟前许下了誓言，这才得到许可，同贺夫人匆匆完婚。
二人刚刚礼成，杨夫人就咽了气。
一夕之间，喜事瞬间变成了丧事，红盖头变成了孝帕，喜服变成了孝衣，红绫成了白绸，杨家女却成了贺家妇……
温明若听完，久久不语，神情藏在黑暗之中，无人知晓她在想什么。
贺连昱也没出声，但看背影，是肉眼可见的凝重。
大太太见气氛僵硬了许多，连忙道：“嗐，都是些陈年旧事……我也是糊涂，好好的同你们说这个做什么，白白惹你们伤心。说起来，连昱，这两日便是你外祖父的忌日了，你父母在京城回不来，你抽空带明若回去替你母亲拜祭拜祭。”
贺连昱答应一声，便没了下言。
温明若倒是有些意外，偏头道：“我婆母也是渝州人？”
“是。”大太太道，“只后来连昱父亲发迹了，才随他去的京城。”
说话间，到了客房外头，婆子替他们推开门，大太太便止住脚步，叫来两个年轻的丫头吩咐他们好生伺候温明若同贺连昱之后便带着人走了。
温明若看了贺连昱一眼，后者懂了之后，又吩咐道：“洗漱的水都备下了？”
丫鬟回到了：“都备下了。”
贺连昱点点头，便寻借口打发她们下去了。
等他掩上门回身时，就见温明若在香尘的服侍下，到一旁的榆木镂雕喜鹊登枝的罗汉榻上坐下了。
榻上放了云腿牙桌，香尘动作麻利，迅速从箱笼里翻出了一套笔墨纸砚和账本来放在了上头。
贺连昱：“……”
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果然，下一刻就见温明若盘腿坐在上头，头也未回道：“明儿还得外出，你先去歇着，我理一理这边账务了再睡。”
虽说上回为了应付贺夫人，贺连昱已经将自己住的地方搬去了温明若的院里，但他要么歇在书房，要么歇在甄姨娘屋里。
至于温明若的卧房，他进去还需要一个正经的理由。
贺连昱也不意外，只叮嘱她早些歇着后，便自己去洗漱睡下了。
他歇在里侧，床榻空了大半，似乎是给谁留了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