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暗不明的楼道里。
仓促的脚步声从上至下,一步一步,像是恐怖片里的配乐,提示着危机场景即将到来。
许鹿有些后悔。
后悔那日,没有快刀斩乱麻,辞了职,一了百了。
现在,不但撞在枪口上,还面临着被好事者发现的危险。
思绪杂乱间,脑袋上的那顶帽子,猝不及防被人摘了下来。
许鹿微怔。
她蹙眉,望向陈念沂。
却见他一边直直地盯着自己,一边又若无其事,理直气壮地将帽子罩在脑袋上。
事出紧急,她不跟他计较。
许鹿抬手,整理了下被他蛮力带乱的头发,默不作声,别开了视线。
逼仄空间,气息交融,一呼一吸都漫长而煎熬。
许鹿躲不开,只能将脑袋埋低,但头一动,一道温热气息,便擦着她的耳廓扫过。
仿若一阵电流钻入身体,瞬间穿透四肢百骸。许鹿深吸口气,微微偏头,想离得远一些。
却又不巧,脑袋咚一下,撞上了他的肩头。
“你弄疼我了。”低沉微哑的嗓音,带着戏谑意味,在头顶响起。
“”许鹿抬头,对上暧昧不明的视线,腰就被揽住了。
“既然这么急不可耐,”陈念沂俯身,在她耳边,呼出一口气,“那我就满足你。”
“你干什么?”她压低声音,伸手去掰他的手。
这蚍蜉撼树的行为,还没取得实质性成果,楼上那人已经迈下一楼的台阶。
电光火石之间,许鹿被人托着后脑勺,摁进了一个结实的胸膛。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熟悉的气息,却长驱直入,侵入肺腑。如冬日的松林清冷,又如初生的朝阳带着点暖意。
很矛盾,但像极了他这个人。
一时间,许鹿有些耳鸣。
直到,那位看客极其缓慢,极其钝重的脚步,让她的世界,重新拥有了声音。
度日如年的几秒后,楼道大门终于被拉开。
许鹿刚要松口气,那人竟扭过头,对着他们吹了声口哨,哨声夹杂着意味不明的戏谑,好像撞见了什么风月秘辛。
许鹿心里一颤,就听到“轰”一声巨响,铁门弹回的声音。
脚步声渐远。
终于,尘埃落定了。
许鹿有点喘不过气,又不想过多地和他接触,便只能等待着对方先松手。
但不知为何,面前的人却一动不动。
她沉下气,开始在心里数数。
头顶,一盏老旧的昏黄壁灯打下来,落在许鹿身上。
光线忽明忽暗,让人的心,也不觉跟着忽晴忽雨。
陈念沂的视线往下,便落到了许鹿的耳廓上,细小绒毛纤毫毕现。
她骨架小,脸小,却长了一对长辈口中极有福气相的耳垂。
他清楚记得,当年刚在一起的时候,她用尽各种撒娇卖萌的手段,央求他,陪她一起去打耳洞,他死活不愿意。
直到,脾气极好的她,不接电话也不回短信,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最后心不甘情不愿地应允了。
其实,那个时候,他只是不想让触感这么好的地方,戴上乱七八糟的东西而已。
那个时候
这四个字,像无声的叹息,在陈念沂心里轻轻挠了下。他垂下眸子,喉头不觉有些发紧。
而此时,许鹿却对头顶那审视的目光,浑然不觉。
她终于沉不住气,动了下,想提醒陈念沂危机已解除,该回到各自的世界了。
但下一刻,在听到外面的对话后,又安分地躲了回去。
“看见陈念沂了吗?”赵绮越问外面的工作人员。
“他刚还让我们进去沟通收尾的事项,这会儿应该在附近透气吧”
大概是有些事太过刻骨,这么多年过去了,许鹿竟然还记得这个声音,曾带给她的那些,如雷轰顶的过往——
“许鹿,你知道的,念沂向来喜欢聪明人,你这么迟钝,你觉得他真的会喜欢你吗?”
“许鹿,听说念沂家资金周转出现问题,是你父亲帮忙解决的,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只不过,‘跟你在一起’这个代价是不是有点太大?”
五年前,那个雨水缠绵不绝的深冬,赵绮越气急败坏,堵在她回宿舍的路口。
从那时起,他们的感情,便以某种摧枯拉朽之势,走向惨淡的结局。
潦草收尾后,许鹿才发现,原来整天围着陈念沂打转的自己,也是有羞耻心的。
那个冬天,大概是她有生以来最悲痛的季节,一夜之间,她失去双亲,信仰崩塌。
从此,成为一个没有家的漂泊者。
记忆中的场景,像被烧红的铁,烙在脑子里,历经了这些年的疾风骤雨,仍历历在目。
只是,心底再也掀不起一丝一毫的波澜了。
重新聚回视线后,陈念沂就瞧见某人,姿态乖顺地躲在他怀里。
但他知道,一切只是表象,真正的她,比谁都心狠。
心绪被往事牵出,有些话,便再也藏不住了。
“为什么回来?”
极具压迫感的声音,在头顶猝不及防响起,许鹿愣了片刻,嗓音轻轻浮动在晦暗的空间。
“爸妈都葬在榕城,这里也是我的故土,自然,是要回来的。”
一切昭然若揭。
一颗心,跌入尘土之下,摔得四分五裂。
却还是不甘心。
“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联系我?”似乎不把那颗心彻底碾成齑粉,就誓不罢休。
“没有那个必要。”
轻飘飘的一句话,终于,彻底为这个时空摁下了暂停键。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许鹿以为对话已经终止时,寂静的空间终于有了动静。
陈念沂直起身子,往后退了半步,两人重叠的影子,渐渐拉开层次。
他别开头,喉结微微滚动,声音冷淡,如锋利的刀刃。
“的确。”
许鹿的睫毛颤了颤。
陈念沂转回视线,突然就泄了气。
如同蓄积了身体里所有的能量,一拳打出去,却落在一团棉花上。
这样跟一个无动于衷的人较劲,又有什么意义呢。
陈念沂抬脚,刚动了下,就被许鹿拽住了袖口。
“能把帽子还我吗?”许鹿仰头看他,平静问道。
“”陈念沂冷着脸,摘下帽子,胡乱罩回她头上。
许抬手整理了下帽子,又温声提醒道:“你的头发要不要理一下,有点乱。”
谁知下一刻,对方竟毫不客气地俯下身,悠悠吐出两个字,“有劳。”
许鹿无奈。
回国的第一份工作,她不想得罪客户,只犹豫了几秒,便即刻向现实低头。
这个时候,赵绮越的高跟鞋声再次响起,由远及近。
许鹿默不作声收回手,等待着眼前这位客户,结束对话的指令。
却得到一句意外的命令。
“十分钟,等我回来。”陈念沂那双漆黑的眸子,似厉似柔,深深看了她一眼。
覆在身上那道阴影,倏然消散。
许鹿卸下浑身的力量,靠在墙上,沉沉舒了口气。
刚离开的人,却陡然顿住脚步。
三两步折回来后,陈念沂的视线落在许鹿胸口处。他伸手,一把扯下别在那里的工作证,放进大衣口袋,据为己有。
然后,带着警告意味的眼神,定定地看她几秒,这才安心地推门而去。
“你在楼道里做什么?”亲昵温柔的语气,是赵绮越的声音。
“抽烟。”陈念沂态度生硬,言简意赅,敷衍而过,并不打算对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新习惯多做解释。
许鹿从口袋里翻出一张备用的工作证,重新夹在胸口处,这才出了楼道。
离开前,她下意识看了眼陈念沂。
他正背对着自己,和导演聊着什么。赵绮越立在旁边,乖巧附和,多少让旁人看出了点夫唱妇随的意味。
头顶的残月,彻底隐匿在了云层之后。
许鹿将外套的拉链,径直拉到顶端,背上背包,拎着设备,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回办公室剪完片子,许鹿才将冷掉的外卖拿进茶水间,放入微波炉里加热。
微波炉运转起来。
许鹿却盯着墙上的挂钟发呆,直到被“叮”的声音唤醒,才揉了揉微涩的眼眶,将滚烫的盒子拿出来。
打太久了,米饭又干又硬,她就着白开水,草草扒了两口便吃不下了。
还剩了一大半,扔掉又有点浪费。
索性把里面的荤菜挑出来,洗掉多余的辣椒油,去喂楼下花园里的流浪狗。
等她捣鼓完这一切后,再回到办公室,已是空无一人。
她收拾好包里的东西,将办公室的窗户关好,所有电源关掉,最后一个踩着清冷月光离开了。
楼下打车的人,排着稀稀疏疏的队。
这个片区写字楼多,加班的人也多,什么程序猿,广告狗比比皆是,她等了十来分钟,才终于上了车。
城市的夜景美轮美奂,霓虹点缀楼宇,彩灯绵延一路。五光十色的旖旎,很容易就让人忘了现实的破碎。
许鹿却毫无兴致,欣赏这故乡的夜,她的脑子里始终盘桓着陈念沂的那句话——
“为什么回来?”
她靠在椅背上,侧过脸,望着窗外疾驰而过的风景,视线空空洞洞,没有任何焦点。
在她眼里,所有的灯光,都被拉成了一个模糊而混沌的世界。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