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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故剑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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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清就着梁符给的笔墨写完递给蘧皇后的书信,已近亥时。

    她将信递给梁符,便礼貌告辞而去,不料梁符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公主不写封信致与武泉?”

    啊,她该写给许长歌吗?

    她想起和李功争执的时候,他的书案上同样的函匣,里面装满了各种各种形式各异的信,许长歌仿佛能找到一切可以书写的载物,皆会留下笔迹为她寄送来。

    破旧的竹简尾端有一些焦黑,似受过兵燹。笔迹的墨痕亦是时淡时浓,这种初学者的错误自然不该发生在许长歌的身上,足以见他写信时物资短缺,而留给他的时间亦匆忙。适合书写的简牍并不是时时都能找到,看起来战况恶劣的时候,他不得不寻来一些粗糙破损的纸张,似从衣物裁剪下的布帛。但一旦战况好转,他似也能寻来上好的素缣尺素,松香新墨,小心翼翼地将一捧温柔封入字里行间。

    可永清却从未想到过回信。

    梁符拄着拐杖,见她眼中落寞与温柔交织,心中暗叹孽缘,转过身去:“老夫这里笔墨尺素多的是,公主若想写给任何人,老夫亦能帮公主送到。”他向内寝走去,榆木拐杖刚探进珠帘里,又一顿,回过头道,“想来我那孤苦伶仃的学生,也盼望公主鸿雁一寄吧。”

    那束约着毫管的纤指,不由自主地勾紧。

    顾预听见伏在案前的娉婷背影,发出了一声叹息,然后她又抽出一张新笺,提腕成书。

    亥时终,雪已停,终南山间茫茫皑皑,惟有山风呼啸,吹散天间云,露出一片清辉照耀在雪地里,凛冽得有些刺目。

    守在马车上的萧雾月甚至眼见东山之上显出了一二点星子,终于等到顾预和永清出来。

    见二人神色从容,她心中的巨石才落了地。

    其实萧雾月本想陪着永清一同进去,但她突然想起,梁符当年在朝京是在萧司徒那里见过她的,顾预的考量固然极有道理,但也并非万全之策,已送去一个把柄,她还是不要出现,另生波折得好。

    她仍旧是问了一句:“可是已经妥当了?”

    但永清却是神思恍惚,兀自一个人坐上了马车,任由苏苏去为她披上外衫。

    只得又看向顾预。

    “萧姑娘莫要担忧,梁符已答应下了,梁老虽是老狐狸,却并非变诈无常之辈,他能明白清楚应下,而非打着云里雾里的太极,那便是一定会做到的。”顾预向她解释。

    姑娘?

    萧雾月描得锋芒利落的剑眉微微上挑了一下。

    她假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含笑颔首:“如此,我就放心了。梁符是陛下身边最信赖的臣子,此事亦与他们本身休戚与共,即便他不与我们朝京一条心,此际想来也不得不四处奔走,防患未然。”

    顾预亦点头:“萧公子所言极是。”

    萧雾月脸上的微笑依然得体端庄,待车厢合上,她转过头对永清道:“这位顾先生,第一回瞧他看起来一脸书卷气,弱不禁风,还以为是个天赋异禀的经学才子,后来连李长史也觉得他有经世之才,如今我倒是没想到,他还是个明察秋毫的人精。”

    “永清?”可那裹着茜色大氅的女孩子却没有半分反应,萧雾月轻轻在她面前招了招手。

    “啊。”三魂入定,永清伸手握住了萧雾月的手,好似握住一支递来的兰花,“雾月,我已经开始迷茫了,我们一直以来做的是对的吗?我……真的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我会和李长史相视如仇,转而还得去找之前与我们斗了许久的梁符帮忙。”

    “——哪有什么仇不仇的……”萧雾月差点父女哪有隔夜仇说了出来,她突然感觉到这句话里的危险,适时吞下,“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如今不过是事急从权,李长史也是有些想偏罢了,只不过和公主看重之事有所不同,顾先生旁观者清,指了一个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法子,我们回去同李长史好好说说,他会理解的。”

    永清的眉间浅浅地蹙了起来:“我,不想回去见他。”她看起来并没有赌气,目光甚至微微偏转,落到苏苏正在把玩的一盏极为袖珍猴儿灯上。

    看起来,像是逃避。

    萧雾月狐疑,她和李功到底怎么回事?

    车厢墙壁上铺的厚厚的毡毯将窗外风声尽数隔绝,安静得只听得见车毂转动磕碰的声音。

    永清不知道该怎么向她启齿。

    不是因为李功与她短暂的背道相驰,不是因为他罕见的忤逆抗上,而是因为,她好似窥探到了一个无法惊人触目惊心的秘密。

    因着李功那句“您不能用自己来要挟皇后殿下”,她终于理解了旁人眼中显得怪异的李功,但因着这份理解,她更加无法接受。

    那个传言,那个可恶而荒谬,荒谬到无人敢大范围散播的谣言:李功痴情于蘧皇后,才不肯外放,也不肯婚配,如今看来,竟然十分有可能是真的。

    她视作如师如父的李功,竟然觊觎了她的母亲多年。

    其实这似乎也并不是一件荒谬的事情,毕竟李功年少即入了蘧进幕下,每日皆进出蘧府,来往密切。蘧皇后又不似董夫人那般幼承闺训,自幼丧母的她被父亲与哥哥们宠得无法无天,完全似个男孩子,才被称为将军府的女公子,二人也可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活泼的将军掌珠与少年得志的幕僚,要不是主角是自己的母亲,永清倒真会觉得是一段传奇佳话。

    永清将脸埋进掌中。

    蘧皇后请来教她的先生那般多,既有名儒大学,也有似萧司徒这般的三公九卿,他们大多对一个不会继承大统的公主宽容无比,即便她有错漏之处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惟独只有一个出身大将军府的李功,敢严厉地要求她,赏罚分明,刚柔并济,才让永清觉得,李功于她如师如父。

    更可怕的念头出现了。

    李功有没有真的,有一种念头,为着她的阿娘,想替代皇帝的位置,成为她的父亲一样的存在?

    那她的阿娘是怎么想的呢?

    蘧皇后有没有觉察到李功这份隐匿了多年的感情,还是说,她也在利用他,还是,享受他的感情?

    永清越想越糟糕,将发烫的眼睛紧紧贴在掌心,一睁眼,眼珠骨碌转动的感觉从掌心传来。

    她想起多年前一个秋雨绵绵的黄昏。

    那时她才七岁,为了逃课,跑到蘧大将军府找外祖撒娇,正陪着蘧大将军在那里给十几只团绒般的猫儿分着小鱼干,一只乌云踏雪的狸奴蹿上她的膝头喵喵地叫,微微粗糙的舌头舔着她的掌心,那时她捏着小猫白袜般的爪子,不曾注意李功悄悄来到她的身旁。

    她一开始对李功是颇为畏惧的,其他来教她的博士先生都会被蘧皇后先敲打一番,不许傲慢对待永清,尤不可体罚,但对李功,蘧皇后只说,有你在,我也可省些心了。

    这个相貌刚毅的男子看了她一眼,她便心头一怵。

    后来李功果真待她极严,且永清发现,无论她怎么添油加醋到蘧皇后那里告状,蘧皇后都没有把李功撤换掉。

    猛然一抬头,看见李功负手而立,锁着眉头低头望着她,她便一激灵:“李,李长史……我是来陪外祖的,不是想逃课!”

    话一出口,她便心里大呼糟糕,此地无银三百两。

    但李功却仿佛并未识破这样蹩脚的掩饰,只点了一下头。

    永清深知见好就收:“长史,宫门要落匙了,我回禁中了!”

    “公主,别急。”破天荒的,向来一看到永清来到大将军府,就晓得她是来偷懒摸鱼,连催带提把她抓回长秋宫的李功,竟然对她说出了“别急”两个字。

    转瞬,他负在身后的手,将一把握了许久的短剑奉上:“……能不能请公主将此物转交……”

    但那时永清太害怕了,抱着猫儿撒腿就跑:“外祖!我要回宫了!”根本连看也没看一眼,便跑出了院子。

    那时她读书太少,不晓得有个典故,叫做故剑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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