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包碎玉又被摊在了几案上，永清随手拼着，渐显了原状，它眉目依稀似女子，结着双鬟，衣衫又覆鸟羽，宽袍大肚又似罗汉，似个神仙玉像。但大燕宣扬天命玄鸟，又兼开国贵族多为越人，带鸟羽的神仙数不胜数，显得十分的平常，看不出具体是哪个神仙。
“你们可认得这是什么？”她觉得似曾相识。
苏苏也摇头：“似个神像？可奴婢从未见过。”
霞君犹豫了一下：“容奴婢斗胆近看。”
永清点颔，便见她走近案前，凝眉端详了一会儿，然后道：“公主，这应当是高禖神像。公主和苏苏姐姐记不大得也是应当的。高禖主子嗣，民间只有已婚妇人才祭拜，宫中则是天子嫔妃祭祀。”
苏苏有些怀疑：“那你怎么认得？”
永清突然想起了之前在南门角落的神祠：“燕阙宫中似乎，很多这个东西。”
半夏也小声道：“是的……陛下子嗣稀薄，皇子早夭极多，宫中长成的也只有太子殿下了，所以燕阙宫中四角皆有高禖祠，种石榴树，嫔妃自己宫里也拜着高禖。”
说着说着，突然吸了一口凉气：“这……莫非是压胜？”
“这也算压胜？我们公主尚未出阁，又不要孩子，埋个碎掉的高禖在这里能压住什么？”苏苏说，“更何况，这种事可大可小，被发现了岂不是——”
大燕巫术盛行，王公百姓皆深信此道，利用此祈福求胜是常有的事，但被抓住把柄，说成诅咒他人，大做文章酿成惨祸的也比比皆是，许长歌的父亲和当今皇帝，便为此所累。因而本朝，巫蛊诅咒，必被皇帝深恶痛绝。
她全都明白了。
永清缓缓道：“原来她这几天装病，是等这呢。”
苏苏也反应过来：“公主，我们要不要处理掉它？”
永清瞥见，对面半夏脸色已经白了，摇了摇头：“不可以。他日赵夫人发作，演起了大戏，却发现少了此物，半夏必然遭殃。”
“公主——”半夏跪在地上，声泪俱下，“从来没有贵人这般怜惜过奴婢们，公主——奴婢真的对不住您——”
“别随便下跪，轻贱自己，说正事要紧。”永清双手上抬，示意她起身，“你们比我在宫廷里活动得多，可见赵夫人那头，最近有什么动静？”
半夏啜泣道：“赵夫人让我盯着公主，这几日并不近院子。”
“赵夫人那边……”霞君若有所思，盯着烛焰出神，“这几日似乎她母家常常来人探病，以前不过一月来一次。”
“富康伯夫人？”那阵放荡诡谲的铃响犹在耳畔。
霞君怔住：“公主知道是富康伯夫人？”按理说，永清公主应当从未见过富康伯夫人才对。
这个婢子的敏锐让永清不禁眉头一跳，她一带而过：“有听说，但她母家具体情形，不甚清楚。”
霞君察觉到永清的目光，低下头细说来：“赵夫人昔日家中为蜀中富户，因在荒年囤货居奇，抬高米价而被抄家，才入了乐府做歌伎，她活着的亲人，有两个从兄，如今一位封了富康伯，一位封了敦平伯，不过因着蘧皇后……皆没有实封食邑，靠着陛下的赏赐过日子。”
永清赞赏道：“你知道得多，很不错，我待你同半夏是一样的，若有觉得哪里有不合常理之处，都说出来，我们才可平安回朝京。”她看出来霞君一直有疑虑之处。
霞君抬起头，眸中隐有希冀，但依然声音细小而缓慢：“奴婢觉得有一事奇怪。赵夫人一直宫中供奉的，不是高禖，而是蜀中米巫，若是想陷害公主对她实行压胜，也当用符咒一类，不当是用碎掉的高禖神像。”
永清皱眉：“米巫？”
半夏一直试图插话，终于找到了机会：“就是蜀中盛行的五斗米教——不过她们信的似乎不是正教的高人，京中也有一些人信这个，所以被叫成米巫。”
高禖，五斗米教，赵夫人的病，富康伯，宫中对压胜诅咒的忌讳。
永清已然晓得了。
就像拼合碎掉的高禖玉像，她一点一点地把赵夫人的局，拼回了原状。
夜近丑时了，两旁雁形鎏金宫灯里的烛芒已然昏沉，随时将逝，诸多的影子映到锦榻之上，小公主的侧脸落上阴翳，她正襟危坐，敛眉抿唇，倏尔眉眼微弯，笑似春雪初霁，冰霜自解。
苏苏望着她，眼前却似依稀显出了远在朝京的蘧皇后，这种奇异的幻象，与永清突兀地微笑，俱让她有些惊惧地唤了一声：“公主？”
“嗯？”永清一歪头，瞧见苏苏担忧的脸，“永乐上次的请柬，还在吧？拿来，我们赶紧弄完这摊事好睡觉。”
诸事已布置妥当，屏退了霞君半夏，苏苏服侍永清躺上睡榻，放下罗帐，正要离去。
一只纤细的手拉住了她：“苏苏……和我一起睡吧，说说话。”
苏苏点头：“那奴婢去抱枕被来。”
“不要，”永清佯怒，“你又要睡在踏板上不是，来我旁边陪我。”
“好啦好啦。”苏苏躺到永清身边，“要是被我娘知道了又要骂我。”
“这隔着几百里，她怎会知道，”永清翻身侧对着她，轻声道，“你觉得，半夏和霞君如何？”
“半夏看上去机灵，但胆子小，心思也不算坏，倒怪可怜的。”苏苏给她掖上被角，想到霞君，不禁锁上眉头，“那个霞君……很怪。平时她看上去木木的，遇事一点儿不害怕……”
永清突然想起：“我们刚进宫惩戒淳于氏的时候，她就主动站出来了。”
“是，”苏苏想挑刺想了半天，“……我也说不上来，感觉她就是很怪，虽然不似心里藏奸，但总觉得她不像平常宫人。”
“是啊……她的反应太镇静了，”永清思索着，“你怎么知道，她不是心里藏奸？”
“既不巧言，也不令色，半夏攀咬她，她也不似怀恨。”苏苏道，“如果公主要用她们，恐怕要小心半夏被人威胁，而霞君这个人，根本看不出来她在乎什么。”
永清逐渐有了倦意，合上眼睛：“……我也是这般想。”
她太困了，只想多睡一会儿。明日说不定，就要应付赵夫人的这出大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