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行所在之身一点点向海底沉，她拼命地撕扯着那竹笼，将里面如蚕蛹般的女子放出。她紧紧地抱着女子，心也随之破碎。
清池栖在女子躯体中的意识也渐渐漫漶，花行感受到在自己意识即将散却的一刻，她深深地吻了他。
海里的光一寸又一寸地昏冥，两具肉身也在将沉之际化作虚空，连同一切爱恨痴怨。
此时，花行与清池皆置身一片黑暗中，无声无息，一片空寂。
须臾，亦如梦魇惊醒般，花行猛地腾坐起身。
星垂平野阔，无垠的草原与苍茫的月夜融为一体，那株无悲无喜的菩提任由清风拂动它枝枝叶叶的离合悲欢。
花行揉了揉眼睛，看见清池昏睡在草地上，他白皙的面庞似沁上了那连天的碧色，好似教她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一般。花行有些诧异他竟也在这里，却只是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脸颊。
他的呼吸一寸寸洒在她的手背上，挠得她有些痒，她得趣般地一笑。
天地一片寂静时，一声幽长的叹息踏月而来，花行站起身寻声走去，只见一身黄裳的渡恨菩提手执柳枝漫步而来。只见她轻轻一挥柳枝，清池立即睁开了双眼。
“梦耶非耶？痴儿可解？”渡恨菩提问道。
清池站起身后向二人所站方向走去，他知道仙子是在问他，因为他栖于第三个女子之身被投入深海时，曾听到这句话。他回味着方才幻境中所历的种种，心中百味陈杂。他定了定心神道：“浮生若梦，无为有处有还无，仙子何谈是非真假？”
渡恨菩提听清池这般说，她的眼眸中闪过如星辰般熠熠的光，她转过身望着茫茫夜空，她的声音悠远得好像经年的梦：“方才你们幻境所历，皆来自我曾经的二三事。”
“不知仙子可否相告？”花行上前致礼问询，清池亦作揖致意。
渡恨菩提嘴角浮现过一抹清浅的笑，继而又归于平静，她说，“我曾是毒龙门中的离花护法，羽化为仙不久后有幸拜得师尊。师尊说我七情未了，恨念缠身，故布下三世之劫让我投胎人世。这三世我皆身为女儿身，”说到此处她看了清池一眼又道，“正如你所历那般，第一世我为村女，因爹娘宠爱男孩而被卖入花街柳巷；第二世我为娼门，原以为熬到红牌便算出头，却不知一碗红花汤药让我血崩而亡；第三世我为妾室，这一世被卖到大户人家作偏房，却常年冷清，也就在这一世，原以为我心将死，却不曾想遇到了他。”
花行突然明白方才自己所栖之身，正是仙子在人间历劫的第三世所遇到的那位一生系命之人。
仙子说道此处便停了下来，只是用手拨弄着那枝柳条，眼神中闪过一丝眷恋，这是花行见到她以来第一次在她身上感受到温度。
花行忍不住问道：“恕花行冒犯，不知那位少年将军是否与仙子第三世所化女子一同殉情而亡？”
渡恨菩提有些惊异地看过花行后点了点头道：“他跳入海中扯破那牢笼时，我已魂归离恨，了却三劫了。”
“那不知三劫之后，仙子可否真正渡恨？”清池平静地问道。
渡恨菩提眼眸中的落寞似坠入夜色的星辰般明暗交错，她自嘲般地笑了声道：“七情渡得，未能渡恨。我听闻毒龙门那株菩提后来成了门徒祈福的宝树，又有谁能料到那曾是一位欲恨难了之人亲手所植的呢？”
花行忽然间想到百花会时那缠满红绸宝物的菩提，树的周围皆各门派青年男女，以及散发裙装，静默人群中独自祝福的月行。花行想起她儿时曾说自己并不信神佛，只信自渡，可长大后的她却说她信命了。
而眼前的渡恨菩提虽以羽化为仙，却仍有一丝离恨萦绕眉宇间，花行看着她，似看到毒龙夫人孤清的双眸，月行清冷的眉眼。
渡恨菩提遥望着那轮圆满却又茫远的月，她说本为渡恨，却因三世更添新恨。后来那男子被人从水中救了起来，他回到家中仍是奉了老将军之命娶了妻，从此后一遇战事他便请缨挂帅。
“我知道，他并非一心家国大义之人，他的身世，他的性情，做什么都是为了自己，他这般只是因为对人世再无真情。只是他再奋勇上前，都没能命丧沙场，仍是活了百年方离去，走的时候荣耀满身，流芳后世。”
“他化作一缕魂魄来到酆都时，我未曾前去相认，我只是远远地看着他走过彼岸，涉过忘川，与众生般平静地饮下孟婆手里的忘情水，再度踏入轮回。”
“原来我心中难以割舍的情恨，却是他轻易便能舍下的。”
原来这毒龙门中，人人都是尘俗难却又满身痴怨。
花行回想着方才在幻境中的选择，渡恨菩提似立即了悟她的心思道：“境中所选，可是因为你已放下心中所恨？”
清池听到此处向花行走近了一步，他知道仙子所言花行之恨与那年南郊之事有关。他伸出手轻轻抚在花行肩头，清风拂过他的衣袂，他的衣袖与花行的衣裙擦过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此时的心也好像离她更近了一步。
“我并非不恨，”花行咬牙恨声道，“又怎能不恨？”
渡恨菩提看向清池道：“若是你，你会为了苍生而放过所恨之人吗？”
“若是我，我亦会为苍生立命而放过所恨之人，但身为七情六欲缠身的人，这样的仇恨我亦无法释怀。若天地间真有能全然放下这样的‘仇恨’的人，我也并不欣赏。”清池坦诚道。
他心下对二人所论之事已明了七八分，他知道花行方才在幻境中正是栖于那小将军之身，这是渡恨菩提在幻境中给花行设下了考验。
他说完后深深地看了花行一眼，花行站在他眼前，那娇小的身影在菩提月色下显得那么柔弱，风吹动她的衣裙发带，她却坚定地站立在渡恨菩提眼前，她水杏般的双眸里有一份倔强。
不知怎地，他看着她，总是能想到儿时书院前她的模样。他静静地背着书，诵着诗，她就这样站在自己身边，风吹过她单薄的衣裙，她却不怕风中的冷。
只是她水灵的双眼中那份倔强越强烈，他就越想守护她。
即使现在的他已早不似儿时那般能给予她许多，相反总是她在给予，他仍是想能做些什么，做些什么也好，她在就好，她平安喜乐就好。
花行渐渐感受到肩头传来的那阵暖意，她回眸望向清池。他清隽的容颜在月光下是难言的柔情，她想起从儿时到现在，清池总是被很多同龄的男子说没有男儿气概。可花行总是能从他的神色里看到一分临危不乱，一分从容与傲骨。
她深深地望进他那双湖水般的眼眸，渡恨菩提手执柳条站在二人眼前，咫尺又好似天涯，她无悲无喜的眼眸中竟生出一丝艳羡。
花行忽觉胸口有些发热，她取出观梦石，只见观梦石中的彼岸花正绚丽绽放着，花丝流泻着华光。她知道她顺利破境了，于是她欣然地看向渡恨菩提道：“多谢仙子。”
继而，她感觉眉心一凉，渡恨菩提将柳条再次在她眉间轻轻一点道：“两不相谢，彼此皆扶持也。”
“我并未为仙子做了什么，仙子何以这般说呢？”花行有些疑惑道。
“我原以为渡恨之意是涤清恨念，正是与你们二人有此机缘，我方能悟得渡恨真旨。”渡恨菩提运力抬手一推，将花行送出境外，只余清池留于境内。
“既渡得恨，何不留下渡情？”渡恨菩提转过身面向清池道。
“在我看来，渡恨与渡情一般，并非涤清方能渡。”清池作了一揖道。
“你可知仙人亦有情劫，若不得渡，则逃不了天人五衰，”渡恨菩提转着手中柳枝道，“只不过仙人渡不得情劫，只是再度堕入尘道，而凡胎渡不得情劫，却是万劫不复。”
“世间之情，并非都只有放下了却这一条路可走。”清池道。
“可我所见之情，却非渡不能成仁，若不得渡，则无一不是万劫不复。”渡恨菩提看向清池双眼认真道。
“可我仍是认定，世间至情无须渡。”清池拱手道，言语中满是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