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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秋江(四)(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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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为明领命退行,其间隐约听到,张铎对宋怀玉说的话。

    声不大,混在风里有些模糊,似乎说的是那唱《蒿里行》的伶人。邓为明想的是些“铁剑红袖”的风流事,不想那伶人却在第二日上了岸,被宋怀玉遣人送回江州城去了。而那夜的青龙上,不曾响起一丝弦音,唯有春夜幽静的月影,被水波碎了一次又一次。

    **

    席银在江州城见到张平宣时,几乎认不出她的模样。

    她穿着一身暗红色禅衣,外裳不知踪影,抠着脚趾头缩在通帐车的一角。而脚趾上的指甲有些都已经不了,身上的污迹凌乱,因为干涸的太久了,甚至分不出究竟是泥,还是血。

    江凌用刀柄撩起一层车帘,阳春的光刚一透进去,就惊起了她一阵抽搐,“不要过来……不要……不要过来……”

    席银觉得眼前的场景很熟悉,熟悉得甚至令她心痛。

    她不由得摁了摁胸口,忽然想起了两年前那个落雪的春夜,她被人剥光了下身,匍匐在张铎车前。而她想不到的是,那个写得一手字,堪辨宴集诗序的女子,也会沦落到和她曾经一样的境地。

    席银按下江凌的手臂,转身朝后面走了几步,确定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这才道:“殿下为何会如此……”

    江凌道:“听说黄将军的副将在荆州城外找到她的时候,刘令军中的那些禽兽正要……”

    他说到此处,喉里吐出一口滚烫的浊气,喝道:“禽兽不如!”

    席银朝车架处看了一眼,抿了抿唇。

    “那……殿下腹中的孩子还好吗?”

    江凌点了点头。

    “那如今……要怎么安置殿下呢。”

    江凌道:“尚不知。陛下只是让人带殿下回江州,没有说如何安置,内贵人,我等虽是内禁军,但毕竟是外男,殿下身边的女婢也在乱中与殿下离散,我是万分惶恐,才来找内贵人拿个主意的。”

    席银捏了捏袖口。

    “我如今也是戴罪之身……要不……这样吧,你看守我也是看守,就把殿下送到我那里去,别的都不打紧,先找一身干净的衣裳,把她身上那身换下来再说。”

    江凌忙道:“衣裳什么的,陛下早就命人带去了的,如今现成着,只是,殿下不让任人碰……我这就让人去取来。”

    席银点了点头。

    “再去请个大夫,不要立即带进来,请他候一候,我试着劝劝。”

    “是。凭内贵人安排。”

    **

    张平宣被人带回了官署偏室。

    席银进去的时候,扶张平宣的女婢们多少有些狼狈,鬓发散乱,裙带潦草,见了席银,忙行过礼退到外面去了。

    席银挽起袖子,拧干一张帕子,轻轻地从帷帐后面走出来。

    张平宣抱着膝盖缩在墙角,头埋在一堆乱发里,身上一阵一阵的痉挛。

    “你滚出……出去!

    她的声音极细,连气息也不完整。

    席银没有再上前,就在屏前跪坐下来,“我把帕子拧了,你把脸擦一擦,我陪你沐浴,把身上的衣裳换下来吧。水都是现成……”

    “你不要碰我!不要碰我的衣裳……”

    她说着说着,喉咙里竟然逐渐带出了凄惨的哭腔,声音也失掉了力度,像一只伤兽,凄厉哀伤。

    “我求求你了……不要碰我的衣裳……不要碰,不要碰啊……”

    席银有些说不出话来,任凭她把心里的恐惧和混乱吐出来,半晌,方轻声道:“这里是江州,是我居室,没有人要脱你的衣裳。”

    张平宣怔了怔,依旧没有抬头,但她似乎听明白了席银的意思,不再重复将才的话,死死地抱着自己的膝盖,哭得肩膀抽耸。

    席银这才试探着向她挪了挪膝盖,伸出手勉强将她额前的乱发理开。

    “没事了,不要再哭了。我替你梳洗。”

    张平宣只是摇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此时此刻,她根本接受不了来自席银的安慰和庇护。

    然而,身旁的人却弯腰迁就着她,平和道:“我绝对不会侮辱殿下,绝对不会。”

    她戳穿了她的心,却全然听不出一丝揶揄的恶意。

    张平宣抓紧了肩膀上的衣服料,颤声道:“可我已经没……没有脸面了……没有脸面见你,也没有脸面再见……再见张铎……”

    “但你还要见小殿下啊。”

    席银用帕子擦了擦她嘴角的口涎。

    “殿下,其实我有很多的话想跟你说,但是……我又觉得陛下会比我说得更在理,所以我就不说了。殿下想跟陛下说什么,可以在我这里好好地想想。我不会打扰殿下。”

    张平宣抬起头,凝向席银,“我差点……杀了你啊,你见我沦落至此,为什么不奚落嘲讽?”

    席银将手放在膝盖上,柔道:“因为,我当年被人剥掉衣衫,赶上大街的时候,他也没有奚落嘲讽我。他只是跟我说,自轻自贱的女子,最易被人凌/虐至死。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太懂这句话,但一直都把它记在心里。”

    说完,她低头望着张平宣:殿下,我曾经也被男人们无礼地对待,如果我还能奚落你,那我就是猪狗不如。殿下不要不怕,我只要在,就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对你说出侮辱的话。沐浴好吗?水都要凉了。”

    张平宣哑然。

    面前的这个女子虽然柔弱温和,说出来的话,却莫名地和张铎有些像。

    张平宣忽然有些想明白,为什么当年徐婉那样责罚张铎,张铎还是要去见她。

    他和席银一样,人生里没有太多的私仇,恣意地做着自己认为该做的事,不在意是非对错,只求心安理得。

    “对……”

    她吐了一个字,后面的连个字却更在喉咙里,一时说不出口。

    席银挽了挽她耳边的碎发,像是知道她的窘迫一般,开口轻声道:“不要跟我说对不起啊,我受不起。我扶你去沐浴。”

    水汽氤氲在帷帐后面,时隔数月之久,所有的狼狈,不甘,愧疚,委屈,终于一股脑地被埋入了干净无情的热水中。

    张平宣闭着眼睛,用帕子用力地搓着肩膀手臂,哪怕搓得皮肤发红发痒,也全然不在乎。

    席银隔着水汽,静静地看着她露在水外的背脊和肩脖。很难想象她到底经历了些什么,那养护地极好的皮肤上,满是淤青和伤痕,以至于她自己在搓洗的时候,也忍不住皱眉。然而,她似乎根本不肯对自己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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