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小怜终于发现事情的蹊跷，好在她发现得还不算太晚，高孝珩还没正式将她抬入王府为妾。
到邺城安顿好，小怜闲来无事把仁纲送她的乐谱《汉宫秋月》拿出来翻看，一边看一边拿起琵琶拨动琴弦揣摩。
这书卷临近结尾的地方有一行仁纲留下的批注，小怜一早就知道，可是就这天她看着小字走神，突然就觉出什么不妥来。她赶紧翻出高孝珩给的那本手抄《金刚经》，竟然发现字迹如出一辙。
这段时日心中的疑问突然都涌出来，一个接一个地排成行，尽然发觉一个一个地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仁纲是齐国人，高孝珩也是，高孝珩说是仰慕她而求娶，且见面第二日便带着她急冲冲归齐，但一路上礼数周到而生疏，简直有故意避而不见的嫌疑。还有，他们一行出潼关后没有直接回邺城，而是绕道云冈石窟，多走了五日不止的路程。
现在，小怜想明白了，高孝珩一定认识仁纲，而且很可能是非常好的朋友，以至于愿意帮仁纲做他做不了的事，例如：将她带离苦海……
小怜去求高孝珩，她想知道仁纲在哪里，她想见他。她觉得他们是生而必定要在一起的人，既然他不能来见她，那她就想尽办法去找他，哪怕万水千山哪怕千难万阻。
“那你觉得仁纲是怎样的人？”高孝珩问她。又似乎并不希望得到她的答案，高孝珩是温雅疏淡之人，略略叹气道：“我想办法让你去见他一次，之后……你愿意怎样，我都能安排好。”
进退得当、谦谦若恭、又有担当。小怜想：君子的品德当就是这样了。高孝珩正是如此之人，那仁纲其人应该相去不远吧。
要带小怜去见仁纲不是一件易事，高孝珩让她耐心等待，并给了一项要求：学一支琵琶舞，六个月内，能到人人称赞的程度。
小怜是乐伎，弹奏乐器自是专长，歌舞虽然不是她的专长，但有好的老师，她人又聪明，用心去学也难不倒她。
六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就是刚刚一支舞能练到人人称赞的程度。
这日，阳光明媚，清晨的时候高孝珩带着她进了皇宫，并跟她交待几句，让她在当天的宫宴上以皇后侍女的身份上前献艺，跳那只琵琶舞。
“皇后早让我帮着寻一位绝世舞姬，刚好给你用这个机会露一次脸，他能看到你。”
“皇后？就是那位穆皇后？”小怜问，高孝珩随即点头。
之所以有此一问，那是因为坊间早有这位穆皇后的传闻。几年前，斛律光得势，其女斛律皇后艳压群芳，然而一旦斛律氏败落，皇后便被废黜，流放边疆。去年，曹昭仪因奉的一碗茶太烫惹新皇后穆氏不快，被剥了面皮赶出宫墙……皇帝身边缺精兵良将缺治事之臣，但从不缺女人，宫廷是官场的延伸，比男人的沙场更险恶更血腥。
当然，这些都不打紧，皇后只是个媒介，小怜是去找她的仁纲，她担心的是宫宴之时怎么把舞跳好。
邺皇宫始建于曹魏，在齐国时期大肆修缮，如今是华夏天下最华美的宫殿。宫殿描金流云，高檐浮云，就连铺地的青砖都是九烧九制而成，光可鉴人。齐国的皇家最不吝惜修建装饰宫殿，其程度已经到了穷奢极欲的地步。当然，齐国的皇家还有另一项举世瞩目的特点，残暴！齐国建国二十年，历六位皇帝，在大半的时间里无法可依，生杀予夺全凭一己喜好，这些皇家的父子兄弟在这块方圆之地以别人的血、亲族的血、自己的血，铺就了一条及其短暂的权利之道。
这些东西小怜都知道，也都有心里准备，但踏上宫宴丝绒地毯时，她还是忍不住颤抖。金碧辉煌的大殿，君臣同欢，钟鼎声鸣、人头攒动。皇帝和皇后就在主位之上肃穆端坐，他们在得远，看不清面目，当然，小怜也不敢抬头去看。小怜脚边一晃，不小心踢倒路人的酒杯，她玫红的裙子挂满酒渍，不能上场跳舞了。她辛辛苦苦准备半年的琵琶舞，就这么夭折了。
跳不了舞，就见不到仁纲。
小怜灰心，抱着琵琶走出大殿。天色还没黑，不知何时下起了雪。鹅毛大雪幕天席地，青瓦金墙的宫殿披上素裹银装。
大殿里觥筹交错热闹非凡，然而天地寒凉，她的梦想怕是就要被这突如其来的冰雪浇灭了。
《溯世书》的这一章在这里结束，谷宁心里起了一连串的疑问。
小怜难道看不出仁纲是谁？广宁王好歹是个王爷，是怎样的人以至于他都不能轻易见到，为了将小怜安排回仁纲身边竟然大费周章？
谷宁打开网页，在百度搜索里输入“仁纲”二字，果然，列出来的词条他并不陌生。可是，怎么能把仁纲和那个人联系起来？仁纲这样一个旷世清绝的男子，怎么能和“荒淫昏聩”的评价联系在一起？
他继续打开司马菡的文档，迫不及待地往下看。
这样一个白天是长是短，大殿里欢度时光的人和大殿外苦度光阴的人感受大为不同。
琵琶音在回廊一处慢悠悠的响起，音律随着飘雪漂浮在凛冽寒风中。
有宫人过来，叫停小怜的琵琶，跟她说请她去柏梁台。柏梁台高，台阶足有三百级，小怜好半天才登上去。柏梁台宽敞的平台上只有一人，他一身玄色正装，在漫天飞雪里尤为扎眼，天地苍茫唯有一点玄黑，只有“遗世独立”这样的词汇才能表达这种意境。
听到动静，他转过身来，一定是等了许久，他面颊上结着薄霜，但眉宇微扬，唇边笑意清浅。他向小怜伸出手，将她冰冷的双手捂在自己手心。
“我要和你在一起。”小怜说。
他在她手心写下几个字；知道我是谁吗？
“我早猜到了……况且，宫宴之中穿玄黑正装绣九龙祥云纹的只有一人。”
那你还要和我在一起？
“那又有什么关系！”
仁纲的眼睛长而眼角微扬，因此蕴含笑意时犹如春光透过薄雾，温暖又迷人，他俯下身来吻她，由此订下他们的终身之约。
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就像所有童话故事结尾给人的美好联想：王子和公主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但是……仁纲是高纬的字，仁纲就是高纬，而这位北齐的末世之君结局远远称不上美好。
恰在此时，司马菡端着面包和牛奶出现了。她把吃的放在谷宁面前，笑意盈盈地问：“怎样？我这个故事不错吧？”
谷宁就着她的电脑迅速打出几行字：不好。为什么选这个时代？为什么选这二人？历史上这二人都不得善终，这注定不是个美好的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