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大楼一共20层。除非是去二楼、三楼这种楼层,否则一般人都是坐电梯的。
久而久之,住院大楼的楼梯间就成了整个医院最僻静的角落之一。
而此时,这个僻静的角落中却站着两个人。
其中一位是个年轻的女性,刚刚的哭泣声就是她发出来的。她梳着低马尾,额头边的几绺长碎发带出几分沧桑和憔悴。
此时的她虽然背对着众人,但从她那比普通女性略微宽大的站姿以及微微隆起的小腹,周雪葵还是一眼看出这是一位怀了身孕的女性。
另一个人是一位年轻的男性,穿着廉价的劣质衬衣,黝黑的皮肤上是不符合年纪的深深沟壑。
此时的他正靠在墙上,一边眉头紧缩,一边烦躁地抽着香烟。
这两个人,正是李少群的儿子和媳妇。
周雪葵一眼就认出了两人。
她的目光先是从媳妇怀孕的肚子上划过,随后落到了儿子的香烟上。儿子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不妥,赶紧在地上按熄了香烟,把剩下的烟头揣进了裤兜里。
“刘主任,周药师。”李少群儿子笑着打招呼。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勉强。
刘东建主任也被眼前反常的情景吸引了思绪,问道:“你们怎么了?为什么哭啊?你们父亲的病不是恢复得挺好的吗?”
媳妇呜咽了一声,又抽泣起来。儿子苦笑道:“没什么,就是遇上了一点儿不顺心的事。”
不顺心的事?
什么不顺心的事,可以弄得两个成年人这么痛苦?
灵光一闪,周雪葵心中生出一个猜想:“是……医药费出问题了吗?”
儿子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用抽烟的动作掩饰脸上的表情。但等手指凑到嘴唇边才反应过来,烟早就被自己摁灭了,只得尴尬地收回手,扯出一个看似风轻云淡的笑容。
但整个人的身上,是藏不住的无力与落寞。
媳妇抽泣着小声道:“包工头……卷钱跑了……”
果然是医药费出了问题!
按照李少群的病情,治疗费用已经在往十万的方向走了。
有包工头兜着的时候还好。现在包工头跑了,这巨大的治疗费用瞬间落到了这个贫穷的家庭头上,落到了这三个无助的苦命人身上。
如同泰山落到了三只蚂蚁的身上。
或许是看出了什么,李少群儿子赶紧道:“刘主任、周药师,你们放心,钱的问题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刘主任,你该用什么药就用什么药,千万不要有心理负担。无论如何,求求你一定要把我爸的病治好!不管花多少钱都行!”
“哦,对了,我把用的药里面不是有个叫奥德赛的吗?其他药可以停,那个药千万不药停!那个药很好,我爸都说多亏了那个药他才能恢复得这么快的。”
刘东建主任皱起眉头:“这个嘛……这件事现在有些难办了……也不是我不给你用这个药,实在是现在整个医院都用不了这个药了……”
李少群儿子呆住了:“怎么会这样?刘主任,出什么事情了吗?我爸可不能停这个药啊!刘主任,我求求你,求求你帮我想想办法吧!”
“这件事我确实没什么办法……”刘东建主任长长地叹了口气,拿眼睛瞟了下旁边的年轻药师,“具体的情况,你们可以去问问她。”
下一秒,周雪葵就被李少群的儿子、媳妇给包围了。
面对着两双殷切的眼睛,周雪葵艰难地解释了事情的原委。李少群的儿子、媳妇,自然也是天塌地陷一般地痛哭了一番。
刘东建主任神色莫名地看着周雪葵,道:“你也看到了吧,临床上很多事情不是按照说明书用药那么简单。”
“对于很多不太富裕的家庭来说,好的药太贵了,按照说明书足量足疗程使用就更贵了。但是为了救命、为了治疗,他们也不可能完全放弃使用这些药物。”
“这种时候,减量使用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刘东建主任叹了口气,语气温和了许多:“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一样,一腔热血、认死理,后来……唉,算了……总之,奥德赛注射液以后要怎么用,这个2ml的不合理处方你以后到底是点还是不点,病人以后该怎么办,你自己拿主意吧。”
自己拿主意?
是要拿个什么主意呢?
这就是一个永远无法平衡的天平,一端是患者艰难的实际情况,一端是正确的科学真理。
无论是偏向哪一端,都会造成另一端的惨烈坍塌。
而最关键的是,即使是偏向了其中一端,即使是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价,事情也不会就此拥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失去了平衡的天平,终究会走向全部的毁灭。
那个看上去被保住的一端,终将也会遭受到更加惨烈的坍塌。
最终,就是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下班后,周雪葵提着挎包在路上缓缓地走着,任由夜晚的凉风拍打在自己的身上。
她努力放空一切杂念,让大脑可以高速地运转起来,去找到那个可能存在的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
突然,耳边传来一声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周雪葵猛地停下脚步,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差点就撞到行道树的树干上了。
还好有那声汽车喇叭声,救了她。
“你怎么了?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吗?”边野英俊的脸庞随着汽车玻璃窗的缓缓落下而逐渐清晰。
看来,刚才那声喇叭也是边野按的了。
周雪葵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边野也不多问,只是侧了侧头:“天气预报说要下雨了,我送你回家?”
大家都是老熟人了,周雪葵也不扭捏,自然地坐到了副驾驶座位上。
边野一边启动汽车一边问道:“地址?”
周雪葵报了一个地址。
边野愣了一下:“这个,好像不是你家的地址吧?”曾经恋爱的时候,边野也曾作为护花使者,将女朋友送到过家门口的。
如今,八年过去了,边野依旧清晰地记得那个地址。
“嗯,这不是我家的地址。”周雪葵望着窗外,思绪早已飘远,“这是,我的一个病人的家庭住址。”
……
那串地址所在的位置,是八顺市一环路内的一个老小区。
小区建成于上世纪的六十年代,一溜的红砖青瓦两层小楼,密密麻麻地列成一排,很有几分上海老弄堂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