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殿中仍是灯火通明。
江桐身着常衣坐在桌后，一只手撑着侧脸支在桌上，另一只手徐徐翻着桌面上的折子，神色不显。
烛光微晃，暖色映着他额前碎发投下些细碎的阴影，正好遮去他凤眸中的大半情绪。
忽的，他两指捏着本折子往地上一掷，语气愠怒：“这些人是没什么可写的了吗？不是替陈崖那个老东西说话，就是妄图干涉朕的私事！怎么，这是准备通通造反，骑到朕头上来吗？！”
早在他摔折子时，殿内侍候的宫女太监便极有眼力见的跪了一地，听了这话，此时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宫里谁人不知，这位才登基亲政的新帝目前有两大心事。其一，便是先丞相陈崖。
众所周知，先丞相陈崖上为社稷鞠躬尽瘁，下为百姓谋求福祉。不论是官场还是民间，只要有人问起，那必是一致好评的。
可就是这样一个好官，却在新帝登基当日，莫名其妙被撸去了官职。上书新帝未果后，更是气的当场昏厥，一口气吐了三桶血，至此一病不起。
朝臣这几日正纷纷上书为这位先丞相鸣不平，言辞之激烈，辞藻之繁复，着实是拿出了看家本领。
眼见江桐气头过了，旁边伺候的柳忠忙拾了地上的折子恭敬递上去，从始至终低眉顺眼，不曾抬头。
江桐觑了他一眼，哼道：“你倒是机灵。”
柳忠跟了江桐多年，如今爬到这总管太监的位置也并非偶然。他听这语气便知主子还没消气，隐有牵连自己的意思，于是神色愈发恭顺起来。
果然，江桐默了一会后，便松了口：“退下吧。”
柳忠应声退回原处，心中也默默松了口气。
虽说他能揣测八分圣意，可毕竟还剩两分。那是天子的喜怒不定，也是下臣奴才的一念生死。
殿中一时重归寂静，江桐仍旧伏在案上处理政务，只是时间越长，他眉眼间的寒意便越重。
直到，殿外传来一道掷地有声的男声——
“请陛下废去罪臣相位，以免朝堂人人自危，百官寒心。”
这声音的主人柳忠熟的很，是旧日的帝师魏枝。
不过现在见面，他要尊称一声“魏相”了。
不错，单单废相并不足矣令朝臣齐齐上书，他们只会当新帝是为立威杀鸡儆猴，从而人人自危，暗中观望。
只有同时推陈立新，才能逼得这些向来喜欢独善其身的朝臣共退一线。
江桐在罢免陈崖时，还令人宣读了提携魏枝为相的圣旨。这才造就了今时的局面。
柳忠听了外面的通传，上前请示：“陛下，魏相在殿外求见呢。”
“朕还不聋，听见了。”
柳忠听清了话中的怒意，赶忙跪了下来：“是奴才方才口误，望陛下恕罪。”
江桐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并不说话。
…
殿外皎月初升，竹影重重。
魏枝跪在竹园的青石板地上，微风浮动下，摇曳竹影斑驳落在他肩头，随着他微低的眉眼，映出几分萧瑟来。
这位昔日的帝师生得一副好皮相，柳眉杏眼，面若冠玉。从前城中行车之时，也有不少姑娘掷手帕、丢香囊的。
如今说是告罪，可他穿了件天水碧的常服不卑不亢跪在那儿，被月色和翠竹相衬，身形显得有几分单薄可怜，让人不忍心生责备。
魏枝的目光落在远处毫无动静的殿门上，心中发沉，恍然觉得又会是无功而返。
他能想到那人油盐不进的样子，也清楚此举怕是又要惹得那人发怒，可是有些事，从来都是不得不为，别无选择。
江桐自翠竹疏影下步出时，面色沉郁。
他径自走到魏枝跟前站定，身披淡淡月色，竟被衬得比往日多了几分温和。只是开口时，仍是不容置喙。
“夜色已深，老师还是早些歇下吧。”
魏枝没动，仍跪在那里。他后背挺得笔直，即便是当下的姿态，仍是孤傲如松。
江桐袖中的手紧紧攥着，为了让自己平稳心绪，他尽量不去看人：“朝中众臣拉帮结派，便是自诩中立，也不过是妄想左右逢源。老师……”
“君臣有别，前朝未稳，陛下如此称呼微臣实在不妥。”
魏枝打断了他尚未出口的话，仍旧是神色淡淡。仿佛世间诸事，无一能乱他心神。
此时，他们一人背着光，一人藏匿在对方的阴影之下，不过相距半丈，却又好像咫尺天涯。
江桐的目光终于落在魏枝身上，愤怒、不解，又藏着疲惫和让人难以察觉的悲伤。
“魏……”
他想要唤出他的名字，却又在唇边一转，换作旧称：“老师，不要同我生疏好吗？”
这是帝王难能一现的脆弱，魏枝也难免动容。只是……哪有那般容易？
朝中早有流言传出……说是新帝有断袖之癖，方才怒罢陈崖相位，极力推举自己为相。
所以如今朝中便是此般盛景……
“陛下！为了江山社稷着想，您就废了魏相吧！”
“陛下！江山不能断后啊，您要是有了断袖之癖，我大景便会社稷难安啊！”
“陛下！昨夜老丞相积劳成疾，伤心过度，竟是又吐了三桶血啊！”
便是江桐不在乎，自己也不能成天看着群臣以泪洗面，深情并茂的说着老丞相今天又吐了几桶血……
出神间，江桐已矮下身子，双臂张开揽过他的肩头。力道轻柔，却又不容挣脱：“老师，不要自贬，也不要同朕疏远，好吗？”
魏枝步步走来，先入得学士，又得器重教导江桐数年。他的满腹经纶和口才心性，便是那些同他深有嫌隙的朝臣也是认可的。
他们厌恶于他，诋毁于他。恼他曲高和寡，也笑他不够圆滑。
只是厌归厌，到了大事上，还是要用人家的国策论道。
江桐知他才华，懂他抱负，自然不愿他如此自贬。
然而魏枝心中苦涩，只略略抬起双眸，音色古井无波：“陛下，如今社稷初定，臣又不得民心，为何不能许臣徐徐图之，来日名正言顺立于朝堂呢？”
江桐身形微滞，再开口时，语气已染上了薄怒：“老师只顾天下人如何看你，却不顾朕如何看你？老师宁愿听得外人污言秽语，也不愿听朕肺腑之言吗？！”
魏枝见他起了怒意，急忙起身后撤半步，又跪地行礼：“陛下明鉴，您初登帝位，此时绝不宜无故换相。先丞相在朝中积威已久，此时骤然替下，群臣口诛笔伐，又当如何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