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与京兆府的不一样。
这里大多关押重刑犯，定罪之后行刑也快，相对就变得很空。
正因如此，更显幽暗可怕，仿佛是人鬼交界的一片死地。
那遍地肆意生长的苔藓，从未间断过的滴水声，像极了生命终曲的倒计时。
“为什么啊！”左杰难以置信的看着大牢里的于宜，看着自己明媒正娶回来，日日睡在身旁的枕边人。
看着她双手握着匕首，面颊冰冷的望着他的容颜。
方才苏辰站在他床前，淡然诉说于宜真实目的的时候，左杰是沉默的。
他做了这么多年的捕头，他抓过那么多十恶不赦的混蛋。
一个人是善是恶，有没有心存恶念，背后有没有见不得光的黑暗，难道他还看不出来么？
可眼前这一切……左杰头痛欲裂，踉跄两步，被沈杭搀扶着，背靠着身后另一间牢笼，坐了下来。
于宜也没想到，与左杰的再见面，会是在当下这样诡异的环境里。
她轻笑一声，仿佛认清了现实，接受了眼前的败局，将手里的匕首轻轻放下。
这个女人一改大家闺秀的矜持和气质，十分随意的将那床上的稻草全部推到地上。
被子下，苏辰放置的稻草人落地瞬间，发出噗的一声响。
于宜提起裙摆，猛然踹了许多下。
“为什么？”她缓缓收了手，坐在石床边缘，“你好意思问我？”
她咯咯地笑起，抬手挡了下自己的嘴角：“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我是谁！”
“我是李莹啊！”她吼道。
回声层层荡漾开，在这无人的，空旷的地牢里，闷出一击灵魂的重锤。
左杰深吸一口气，抬手撑着自己的额头，用力搓了好几下，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没想到啊左捕头，几年而已，你竟真的不记得我了。”于宜的话和缓了几分，她眼眸微眯，注视着那个低着头，不与她对视的男人。
这个她真心实意的爱着的，怎么都无法下手，纠结了这么多年的男人。
也是那年带队，第一个冲进了李府，骑在马上指着所有的人，冰冷的说“一个都不能放过”的人。
彼时策马的样子，与现在头上绑着止血带，面颊苍白，满嘴胡茬的男人组合在一起。
就像是时空扭曲，过往曾经如画一样张张闪过。
于宜睨着他，嘴角淡淡勾起一抹笑意：“我是李成梁的女儿，我是……”
咣的一声，左杰一手锤在身侧的牢柱上，他双手捂着面颊，低沉的嘶吼：“我知道！”
于宜一愣。
“我知道啊！”他话音越来越小，最后汇成一丝苦笑，缓缓抬头，看着于宜。
“我怎么会不记得你？我怎么可能会不记得你？我怎么……”他说到这，咬着唇，手颓然的垂下，再也说不出话来。
地牢里安静的令人窒息。
唯一的一扇窗，用尽所有的力道，也仅仅只能引来那小小一块阳光。
拼尽全力，仍旧是照不亮这块昏暗的天地。
苏辰直到此时，才踱步上前，双手抱胸：“你想复仇。”
他云淡风轻地问，仿佛眼前一切，不过是尘埃一粒，轻轻拍打，就能飘散一样。
于宜收拾了心情，抬眼看着他：“我不是想复仇。”她说，“我只想杀了他们。”
“庙堂之上那昏君，我杀不死。但是，当年将我家人带走，草草定罪，又以判臣罪名将他们斩杀的青龙卫，我见一个杀一个！”
“哪怕是他？”苏辰下颚微扬，稍稍侧身，指着一旁的左杰，“哪怕是当年看着你跑掉，拿命为你铺就一条生路的他？”
话落，天牢里安静了一息。
于宜面颊上的神情只变了一瞬，之后，她不屑的笑起：“生路？”她摆手，“我早就死了。”
“李莹，早就死了。”她一字一顿，戳着自己的胸口。
“青龙卫不分青红皂白，以莫须有的罪名，空口定罪，将李家灭门的时候，我就已经是孤魂一缕！”她死死盯着苏辰，“我何来生路？这世道，何曾给过我生路？！”
那年，李莹还小。
李成梁只因为在大晋皇帝面前谏言，说阉党权利太大，对皇权有所威胁，不应该视而不见。
仅这一句话，换来了以袁一为首的宦官一派，大面积的诋毁诬陷。
自古皇帝多猜忌。
与天天都在他眼皮子底下溜须拍马的袁一不同，大晋的皇帝周益龙，一个月难得见李成梁一面。
俗话说得好，三人成虎。
袁一在意识到危机之后，用尽所有的手段，甚至游说在太后与皇后之间。
他只用了一句话，便让太后和皇后，坚定不移的帮助他除掉李成梁。
他说：“内阁大臣李成梁，不支持二皇子殿下上位，这可如何是好？”
那莫须有的“空口定罪”案，便以此为引子，燃成了燎原之态，最终以李家的灭门为结果，画上了句号。
“当年，内阁大臣四五人，无一人为我爹哪怕说一句话！”于宜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眸里满是肃杀的冷光，“阉党祸乱朝政，现在已经是三岁的孩子都知道的秘密！”
“而我爹一心为国，最终却落得一个满门忠烈的结局！”她起身，挺起胸膛看着苏辰，“你之前跟我说证据，你能给我一个我爹叛国谋逆的证据么！”
“你能给我一个青龙卫依律令办案的证据么！你能给我一个，这世道依然正义可期的证据么！”
“你！”她指着苏辰，又指着左杰，“你！你们！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拿不出来！却跟我讲什么乾坤朗朗，天下太平，却跟我说什么日月昭昭，未来可期！”
于宜笑起，左眼一滴眼泪悄无声息地滑下。
她抬手挡了一下唇角，笑声却没有停下：“苏大人啊！我们都不是三岁的孩子了，口说无凭的道理，对皇家来说，竟如此晦涩难懂？”
于宜深吸一口气：“草菅人命的青龙卫，双手染血的青龙卫，都该死。”
她深沉的眼眸注视着左杰，攥成拳头的双手微微颤抖：“都该死，不管他是谁。”
隔着大牢的门，苏辰睨着她激愤的模样，了然的点了下头。
“草菅人命、双手染血……”他微微眯眼，仰起头，“于宜，我不管你曾经是谁，做过什么。”
他上前一步：“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
于宜一滞。
“你不忙回答我。”苏辰侧过面颊，示意她往另一旁的石阶上看过去，“先看清楚他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