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夜，君歌挑灯夜战，才将两只漆盒上的指纹对上了八成。
天亮的时候，她盯了一夜的细节，以至于眼睑充血，下眼眶泛着红。
这会儿正仰在椅子背上，两手揉着鼻梁根，来回的拿捏。
苏辰瞧着她这副模样，沉着脸亲自打了一盆井水，将帕子打湿，盖在她的双眼上。
这突如其来的一方冰凉的帕子，让君歌后背一僵。
她透着帕子的缝隙瞧过去，那黑色缁衣上熟悉的蓝云纹，正站在她书案旁，瞧着她昨夜标注下的细小差别。
每个纹印对应的手位、指位和部位，甚至生成的时间，都清晰的记录在册。
苏辰紧着眉头，侧目看了君歌一眼，许久才放下手里这些东西。
他刚要开口唤她，却见她盖着帕子的面颊上，传出均匀的呼吸声。
到底还是太累了。
东山镇陈家一案后，根本没来得及休息和调整，一回来就卷进了这牵扯甚广的“小案”里。
苏辰迟疑了片刻，试探性的伸手戳了她几下。
见她真的睡沉了，才打横抱起，将她放在屋子另一侧的长榻上。
临走前，把那件鸦青色的大氅，轻轻搭在了她身上。
苏辰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他隐瞒了自己被君歌算计了的事实，在沈杭几次提醒下，都仍旧难以做出将她抹掉身份，送去千里之外的决定。
即便他知道，也许这样才是真的对她负责，对君维安最重要的养女负责。
六月的大晋江流城，君歌在六扇门门主院的厢房里，做了个梦。
梦见山河皆是一片暗沉，烈火燎原，黑压压一片箭矢冲着她射了过来。
她手持长枪，拼尽全力抵挡了几轮，便再也无力支撑。
就在将死之时，忽而那暗沉的天空破开了一道口子，明亮的光束落在她身前不远的地方。
在那一片长箭残骸积累而成的山包上，一人一剑，背对着她，如盾牌一样，抵挡下了数不尽的箭矢。
天空越来越亮，她却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那六扇门缁衣在身，她无比熟悉的模样。
像君维安，亦像苏辰。
她猛然睁眼，喘息坐起，看着身上这件熟悉的大氅，君歌震惊的发觉，自己应该是被热醒的。
也是凑巧，苏辰推门而入时，正好瞧见这一幕。
“苏大人。”君歌将大氅拎在手里，难以置信的问，“您大抵上没有个婚约在身吧？”
苏辰一愣，黑了脸，一把夺过大氅，冷冷道：“举手善意，犯不着以身相许。”
他这般出人意料的理解，属实将君歌心中万千吐槽，全都从嗓子眼里按了回去。
她抬手捏着鼻梁根，不知该说什么好。
“过来。”岂料，苏辰背手站在门口，侧过头唤道，“你不是要尸体么？”
他说：“我要回来了。”
君歌一滞，只觉这一瞬，他好似与梦里的背影，重叠在了一起。
六扇门仵作房，这还是君歌两个月来第一次踏进来。
这院子自带一股神秘的气息，一般人皆是敬而远之。
尚未走到停尸的屋檐下，空气中弥漫的那股特殊的味道，便冲进了君歌的鼻子里。
她不慌不忙，面不改色，脚下不见丝毫迟疑。
苏辰眼角的余光注视着她，停在了门前。
屋子的大门敞开着，孙鑫的尸体躺在正中的床上，一眼看过去，便能瞧见尸体嘴唇上的紫黑色。
“这个时间刚刚好。”屋内，长发盘起，带着手套面巾的女子，瞧着苏辰和君歌道，“要是早个一两日，尸僵未退，他双手一直攥成拳状，不好采集。”
君歌望着她，虽然年纪已有四十以上，但精气神很好，笑意盈盈。
“是刑部的大仵作，金大人。”苏辰冷冷道。
“少说那些寒暄的废话。”金十三递给君歌一只面巾，“不是要采手印？”
她将印泥和宣纸从一旁扯过来，郑重道：“君大人不了解尸体此时的特征，我来帮你。”她眼眸眯成弯月，“这时候的尸体皮肤是很容易剥落的，咱俩得配合着来。”
苏辰看着眼前这场面，紧了眉头。
原先他只是想问问金十三，给已经死了快四日的尸体比对指纹这件事，有没有做得到的可能性。
谁知不仅真的有，她还亲自赶来，从旁辅助。
“你们到之前，我已经将手指部分清洁了一下。”金十三滔滔不绝，“但是你也知道，不能清洁的太狠，万一破损，就前功尽弃。”
就见君歌全神贯注，用拇指和食指捏着孙鑫手指第二节的左右两侧，手掌覆盖在了孙鑫的手背上。
她极为缓慢小心的，将孙鑫的手指，从左到右，从指甲边缘开始，在印泥上滚到指甲另一侧的边缘处。
又用同样的方式，将孙鑫手指的指纹，捺印在厚一些，不晕染的宣纸上。
这一组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呵成，中途不见半点停滞。
一连几个，都是这般娴熟快捷，让一旁协助的金十三，看的入了迷。
好像透过君歌，瞧见了君维安的影子。
从右手到左手，君歌一次都没有失败，将十个手指，完整的捺印了下来。
她将宣纸举起，通过阳光，瞧着每一枚指纹的纹线，确定十枚均是纹线清晰，符合比对条件之后，才终于松了口气。
“之后比对肯定要些时间，我验尸也要点时间。”金十三说，“这之后，还是将尸体留在六扇门，比较安全。”
她瞧着苏辰：“免得孙建带回去之后，又搞些小动作，节外生枝。”
苏辰点头，默认了她的话。
见状，金十三又瞧着君歌，从怀中拿出一只小瓶，瓶上绘着一朵盛开的红梅：“来来，初见，未能准备些像样的见面礼，此物便赠予君御史。”
她笑起，将瓶子往君歌的手里塞：“自家调制，若遇危急时刻，可救性命。”
君歌将信将疑，一边道谢，一边疑惑的拔开塞子。
刚想凑上去闻一闻，就被金十三伸手阻止了。
“这是已经掺在清酒中的麻沸散。”金十三道，“就是头牛，也能在服下之后，既醉无所觉。”
看她郑重其事的模样，君歌心头无比疑惑。
这种见面礼，在大晋可不常见。
“放心收下。”许是瞧出了她的诧异，金十三笑着说：“能让苏大人跑去大闹孙建府邸，想来君御史定是深得他的信赖。”
君歌闻言，不动声色的愣了一下，她转过头，看向站在门口，一言不发的苏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