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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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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想的,我没想杀他。”

    “我们就吵了几句,我,我,我不想待在西苑,这里太偏了。有人给我安排了靠近陛下的活儿,他不让我去,自作主张给推了。”

    “他一直都这样。自己没上进心,也不让我出头。我知道,他收养我,就是想让我给他养老,根本没想让我有出息。司礼监的都是他老弟弟,他一句话就能封死我所有的路。”

    郑康安絮絮叨叨的辩解吵得唐惜福脑仁疼,总结下来就是一个一门心思养老又控制欲极强的老人,遇到了挖空心思往上飞的孙子。

    激情杀人,案情简单得堪称粗暴。

    郑康安对棺椁为何从西安门走不清楚,慌里慌张的少年只知道别人怎么说他怎么做,至于有没有人借助棺椁偷运东西,更是一问三不知。

    “谁帮你安排的郑公公后事?”

    “司礼监王公公身边的王文和。他很热心的,事后还求了王公公,让我接手爷爷的位子。”

    王文和。

    那么巧。

    唐惜福倏忽想起王文和特意强调过,贡物都是从长安右门押运进皇城的。

    小内侍是单纯介绍情况,还是在暗示他西安门一般不走人,从而规避白泽卫重点查西安门?

    假使王文和参与其中,那么很多事都可以讲得通。比如,外人如何知道波斯贡物;比如,怎么从内库带出通明石;比如,走棺椁的北安门为何突然着了火。只因他是掌印太监的心腹,所以行事可以顺理成章。

    唐惜福一面押着套了头套的郑康安往西安门走,一面思索案情,行到皇城门口,倏然被一把带着哭腔的女声打断了思绪。

    “军爷,我爷爷真是宫里的,您,您帮我递个话么,求您了!”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哭得梨花带雨,手中帕子整条湿透了,眼巴巴望着守门官,“他叫郑越,近来生病了,就想见见家里人。”

    郑越?

    唐惜福脚步一顿,敏锐地感觉到手底下的少年在微微颤抖。

    从侧面看,女孩子一身簇新,衣服首饰都是近两年京城新兴的,显然家境不错。不过口音却不是燕京的,偏北直隶某个地方。她个子不算高,瞧上去娇娇怯怯的,一说话泪水滚滚而落,十分好欺负的样子。

    唐秃子将郑康安甩给门口等候的下属,转身大步走向女孩子,强行挤出一抹和善的笑:“姑娘可是西苑郑公公的孙女?”

    女孩子抬起螓首,迟疑着点点头。

    唐惜福瞧着她的面容一愣,下意识摘了官帽,摩挲着光头感慨好巧——这竟是撒钱砸中他的驴车姑娘。

    白泽卫官署,陆九万也在感慨好巧。

    如今白玉京活蹦乱跳,包了整条街的酒楼办流水席,各家长辈自觉不肖子孙安全了,一大清早就陆续过来赎人。

    陆九万麻溜接了台阶,将杨骏塞进勋贵子弟的队伍,准备一起放了。唯一不太自然的是,别家子弟都有人来接,武康伯府却屁都没放一个。陆千户正琢磨着要不要给他披点伪装,免得惊了长兴教这条大鱼,就看到吵吵嚷嚷的大堂里多了个蒙面女子——程心念。

    程姑娘独自呆在僻静角落,茫然望着大把大把给白泽卫塞钱的各家管事,颇有几分手足无措。

    陆九万招手示意她出来,小声问:“怎么是你来,武康伯府的人呢?”

    程心念感激地冲她施了一礼,结结巴巴地道:“伯爷他,他忙。”

    陆九万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再忙也不至于连派人接儿子的精力都没有,说白了就是不上心。

    程心念尴尬地低垂了脑袋,声若蚊蚋:“陆千户,那个,接人得交多少钱哪?”

    陆九万愣了下,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大堂,笑了:“你别跟他们学。那帮纨绔平常上蹿下跳,他们家是顺势求我们以后睁只眼闭只眼。杨骏没犯啥事,就是受了牵累,过来做个记录罢了!”

    程心念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脸上有了些微笑意,由一个小校尉带着去接杨骏了。

    行至月洞门,姑娘手扶一丛花枝,回首凝视千户挺拔飒爽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

    廊下绿树浓阴,斑驳日影映得雪白墙壁素雅别致。杨骏站在树下整理着青衫褶皱,跟身后敞厅的热闹格格不入。

    其实他不该站在这里,他该站在朝堂挥斥方遒。

    程心念遥遥望着他,心头有些不是滋味。

    “念念!”杨骏走过来关切地问,“你怎么来了?我一会就能回家。”

    “我不是菟丝花。”程心念脑海中回荡着陆九万的英姿,突兀地开口,“我不需要你照顾,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程心念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敏锐地察觉出杨骏这一劫跟自己有关。她不想再拖累表哥了。

    “念念,事情都过去了。”杨骏目光包容而宠溺,“我们回家。”

    “那是我的家,不是你的,你的家在武康伯府。”程心念执拗地跟他掰扯,“你不需要觉得抱歉,我的脸是自己划的,坑也是我自己踩的,与你无关。”

    “念念!”杨骏略略提高声音,俄而又压下怒气,揉着眉心叹息,“先回去。”

    “你应该回武康伯府。”程心念倔强地瞪着他,唯恐自己泄了劲儿再一次妥协,“杨骏你听好了,我程心念有手有脚,能识字会绣花,我可以养活自己。纵使我面容已毁,纵使我名声不好,纵使我是一个孤女,可我依然可以靠自己赚来生活所需。只要饿不死,我就能活下去。”顿了顿,她强调,“不需要男人也能活下去。”

    疑惑与不知所措一并涌上眼眸,杨骏呆呆望着她,本能地反驳:“你一个未婚姑娘……”

    “我可以立女户!”在心底盘桓许久的念头终于冲破枷锁,程心念脱口而出,“你为何总想把我托付给一个男人?你能保证他不是另一个你,另一个陶盛凌?其实陆千户以前跟我说过,女孩子也可以做顶天立地的大树,而非匍匐于树下的花草。是我自己缺乏独自面对一切的勇气……”

    “你信她?”杨骏气急败坏,“她自己都在到处相亲,你听她的不嫁人?你是能自己跟保甲打交道,还是能自己打跑青皮无赖?以后谁给你养老?”

    程心念笑了,眼里微微泛出泪花:“你看,你从来不相信我可以。”

    杨骏一时失语,再想开口却听对方咬字清晰地宣布:“杨骏,你我只是表兄妹,这是你曾经说的。我早已及笄,没有表兄一直养着表妹的道理。我日后是独自生活,还是嫁人生子,都与你无关。倘若我嫁人,必然是与他两情相悦,志趣相投,而非仅仅为着他是个男人,为着他不嫌弃我。”

    许多次都是程心念看着杨骏离开,这一次她抢先转身向外走去。

    杨骏呆呆望着她,太多信息汇入颅脑,让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处理。他望着女子柔弱却坚定的背影,有些回避地意识到原来他们都不是少年了。

    成人的生活残酷而真实,没有谁能真正代替谁,没有谁能一辈子给人做主。

    “你把她在羽翼下护了半生,想没想过她若所嫁非人,日后该怎么办?”陆九万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语声淡淡,“你自以为是对她好,其实是在养废她,让她在温柔乡里无止境沉沦,连与过去决裂的勇气都拿不出来。”

    杨骏双肩剧烈颤抖,嘴唇阖动着想要反驳,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你从来优柔寡断,偏又爱替人决定,关键吧,自个儿还是个臭棋篓子。”陆九万背对着他往月洞门走,摆了摆手,“等此事了结,都放过彼此吧!”

    正午的阳光明艳而炽烈,映得院落厅堂通明一片。苍翠松柏棵棵挺立,似乎永不凋零。人生多歧路,此时更改仿佛也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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