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有的几次谈及自身，林孤都是轻描淡写，这还是熙宁第一次主动听他提起自己的母亲。
这种奇怪的感觉令她突然间手足无措起来，绞尽脑汁也不知道要如何接他后面的话。
好在林孤已经先一步指着她手里捧着的油纸包道：“趁热吃，吃口甜的就不难过了。”
“哦好”
熙宁赶忙应了声，如释重负地垂首认真地一层层解开油纸包。
目光渐渐走神。百转千回犹如梦游般取了块沙糕咀嚼着，软糯的外皮，内里是红豆沙，甜滋滋。
林孤见她眉宇间有几丝恍惚，心知或许那话有些唐突，于是想了想又挑起新话头，“听工部的人说公主府再过个把月也就差不多建好，想来七夕便可带着公主去赏一赏。”
事关公主府营建，熙宁没什么兴趣。
早一日或者晚一日完工对她都没什么大区别，倒是平白令她想起姜含章说的那番类似于托孤的话。
虽然那话被她暂且打发回去，但是谁知道是真的风平浪静，还是暗藏汹涌？
素来平静的人发起疯癫来，是比整日里点着炮仗的人还叫人害怕。
刚放松下来的精气神瞬间又绷紧起来，一声沮丧的哀叹溢出口，熙宁才重新抬眼去看林孤，又把话重新扯回来。
“那你想她吗？”
林孤短暂静默后如实回道：“最开始的时候想，后来慢慢的也就不想了。”
平淡的语气伴着平静的表情，全然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熙宁咬咬下唇，心觉这话题比公主府的话题也差不到哪里去，随手又取过一块沙糕咀嚼着，口中蔓延开淡淡的苦涩。
“这个是什么馅儿的，怎么这样苦？”熙宁皱着眉头嘟哝道，嫌弃地丢掉手里余下的半块沙糕。
“不该啊。”林孤诧异地掰了一小块尝了尝，“很甜啊，我特意让店家包的豆沙”
话还没说完，林孤已经明白她的心思，心里苦可不是吃什么都觉得苦吗？
林孤眼神复杂的看向她，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不苦。”
两人说的苦其实算不上相同的苦，现下却有那么点殊途同归的意思。
熙宁从前随母后去古辛园的时候，听那处教习的嬷嬷讲，这些孤儿们在没来到这处时，过的是活一日算一日的日子。
求活之路艰难，求生之路亦苦，又何止食不裹腹、衣不蔽体？
教习嬷嬷三言两语一带而过，面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怜悯痛惜，熙宁一直记得。
“你这算是哪门子安慰啊！”熙宁终于呛哭出来，扁着嘴伸手搂抱住他的脖子，“不会安慰人就不要说话，你看你又把我惹哭了。”
熙宁把脸埋在他肩头，心里泛起波涛来，眼泪鼻涕都蹭在了他的脖颈上，带起湿漉漉的一片。
七八岁上下就没了母亲，若不是遇到林植好心收养，那么小的娃娃又要如何活下去呢？
熙宁压根不敢往后想，只要一想就觉得心痛交加。
她是得感谢林植收养了他，给他一方遮风避雨的天地，也把他教养的这般好。
这处百感交集，那处林孤心下也是恻然。
他一番好心却没落到好结果，只得沉默的把人搂紧些，又觉得不够般探手勾住她的腿窝把人抱在怀里安抚着。
千言万语压在舌尖，半晌也只是顺着她的背，轻言道：“对不起。”
熙宁眨着泪眼，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抽噎了下，索性把话都说开了，“那你还记得你的父亲吗？”
林孤在短暂的沉默后摇头，“不记得了。”
轻飘飘的几个字为不堪念想的童年翻过页去，熙宁下意识觉得此刻的自己实在是自虐的紧。
偏又觉得若今日这般自虐能让自己往后都能学着冷硬着心肠去迎接风雨洗礼，好似也甚好。
然而开口的话还是软了几分，轻柔的对他讲，“林孤，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
“是，我有你就够了。”
林孤柔声回道，空出的那只手捏了捏她绯红的面颊直看到她嘟起嘴表示不满时才笑着松手。
“既然这样，那我也和你说一件事吧？”熙宁想了想，又改了措辞，“你也可以权当做故事来听。”
“想说什么？嗯？”
熙宁闭上眼靠在他的肩头，缓缓说着：“你还记得从前我和你说的话吗？我说我在梦里见过你。”
“记得。”
“我是真的在梦里见过你。”
“嗯。”
“你信就好，因为我下面说的故事很诡异，你听过不要害怕哦。”
熙宁好心的叮嘱一句，见着林孤笑着点头，才彻底沉下心切入正题。
“及笄宴前夜，也就是我遇见你的前一日夜里，我做了一个噩梦。”
“我梦见我的夫君他反了。”
话音落下，林孤环抱着她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了些，熙宁后知后觉的想到如今说这话不合适了。
于是赶忙捏捏他紧绷的手臂，“不是你，你不要紧张。”
“是武柏舟。”
“对呀，是他。”熙宁笑笑接道，“我被他幽禁起来，后来被赐死，那时候就只有一个侍卫留在我身边。”
“我让那侍卫好好活着，可是他偏偏要寻死。后来我被赐死，他也一道死了，我们俩就被一袭破草席卷着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熙宁起初觉得说起这梦会很感伤，甚至后背发凉。
现下真的说出来了，又觉得自己这语气是罕见的轻松，甚至还能轻巧的调侃几句。
哂笑了下，又继续说道：“我本来想着做噩梦嘛，也不用信的。可是及笄宴上，我看见了你。”
说着又抬手摸了摸他左眼下的泪痣，“你这颗痣实在是太显眼，让我不得不正视这个梦。”
“我记得我梦里是大长公主的身份，所以就试着推演了后面的事。”
“我推测太子妃产子凶险。”
熙宁短暂的停了下，像在回忆那几日于现实中经历的事。
以便再开口时，好让眼前人能更清楚的了解到自己后来种种的行为源自怎样的动机。
“这事说来还是李曼告诉我的，她说太子妃自打怀上后就一直不舒服，所以才有我那日冒雨也要回去的事。”
“我借母后的手的确是做了些预防，太子妃顺利产下姜岳安，我以为这事就过去了。”
“后来父皇下赐婚圣旨，我就更是以为高枕无忧，但”熙宁悲凉地哀叹一声，“你也看见了，她还是死了。”
“皇兄他存了死志，今日是被我劝住，可我也不敢保证他日后会怎样选择。”
“你可知他今日甚至说出托孤的言论，这让我这颗心实在是安定不下来。”
话到此，林孤也听明白了。
若她真的如自己所言，日后会贵为大长公主，那当今太子也是活不久的。
“也许你的猜测没错，你的确救过李婉。”林孤忽然开口说道。
熙宁愣了下，沮丧的双眸瞬间萦绕起希翼来。
“你真的觉得我救过她？”
“是。”林孤这次给了肯定的回答，“她的死另有隐情，你不必太过自责。”
“那你说会是谁呢？”
林孤沉默了，他隐约有一个尚待佐证的猜想。
不过熙宁也没期盼着他能马上给出答案，“不过皇兄会去查的，她不会罔死。”
话音一转，又无奈的笑道：“可惜，我后来再也没梦到过类似的梦了，也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林孤沉吟片刻，安抚道：“牵一发而动全身。”
“嗯？”
熙宁在脑海中反复推敲着话中深意，冥冥之中一切好像又落到她先前疑虑过的关于因果的猜测上。
究竟何为因，何为果。
由因正向引导出的果，和由果反向推出的因，其中的因究竟是同一个因，还是会出现不同的因？
若不同，那是不是果也不同呢？
熙宁沉默不语，林孤垂眸扫过她不安忐忑的眉眼上，千言万语终究还是留在安慰她这一条上。
他笑笑抬手把熙宁发间的碎发别到耳后，幽幽长叹一声，“阿姝长大了。”
“诶？”熙宁诧异了下，有些疑惑他起了旁的话头，“怎么说这个？”
“你既能劝下太子，自然是有过人之处。”
熙宁哦了声，倒不是很在意这点，只是随意的回他说：“不过是些寻常道理罢了，那些话掰开了揉碎了都是父皇母后劝过的，可能因为我是妹妹，他才能听进去吧。”
林孤摇摇头，很认真的继续说道：“善于揣摩人心，审时度势本也是一种长处。”
“都是赞美的话，怎么你说就让我这般不自在呢？”熙宁抬手捏了捏耳垂，笑的羞赧。
林孤嘴角翘了下，拉下她的手把人整个圈在怀中，这个姿势并不舒服，于是林孤刻意把身子弓起肩头压低，好让下巴可以舒服一点的抵在她的肩头。
“你的性子比从前内敛许多，行走做事也比往日更有章法。这一年你长进不少，欧阳太傅不是也很赞许你吗？说你原是有些小聪明，现下是有几分大智慧。”
“太傅们惯会说好听话，原也当不得真。”
“你如今射箭十次有九次正中靶心，你看只要你勤于练习，就一定会有成效。所以你往日做的那些事，也并非都是无用功。”
林孤调子平顺的说着安抚她的话，手摩挲着她的，她的手柔若无骨细腻光洁，不似他粗粝带着生活的沧桑磨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