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第39章 短暂的生命和有限的时间(2032)
上一章 书架 目录 存书签 下一章
    “要冷静。”当电梯再向施耐德诊室的楼层上升时,我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

    很多年之前,小钉子好像也是这样,当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时,他会面向墙壁,嘴里念念有词,“要冷静,要冷静。”那时候他已经长得很高了,膝盖上纵横着快速生长的纹路。有时候,我会从他身后,看到他从耳朵下方伸展到后颈的青春痘,心里想着,精力旺盛的少年人想要平稳地度过青春期,可真是不容易啊。

    电梯门打开,当我又通过走廊的时候,我忽然被窗户外面的景色深深吸引了。

    刚下过雨,远处的山峦上方已经看不见刚才空旷又悠然的蔚蓝,此时压上了一层密不透风的铁青,庄重又肃穆色彩无边无际,极富力量地压迫下来,仿佛浸泡了某种浓稠厚重的质地,映衬着山顶一重重凌厉的尖角,有种末世的、审判的意味。

    山峰在挣扎挺立,天空已不是天空。

    我想起凯特·阿特金森的《生命不息》中,女主角在面对战争时的一片臆想,英国人的灵魂离不开夜莺、玫瑰、后花园里种植的豆子,德国人的灵魂则是与连绵的晶莹雪山与山顶勇敢的神灵同在。jan浓密的眉毛、清澈的眼睛、坚毅的两颊轮廓和饱满的唇总是让我忆起那些文字。

    (“我总是忘记你是外国人,但当你给我分享音乐、电影和书籍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一个人所属民族的历史、文化,会为那个人的底色带来多大的影响。jan,我们很多的概念是不同的,你的悲凉,与我的悲凉是不同的。”)

    “在看什么?”berber悄声问。

    “德国的雨、德国的天空、德国的山脉。”我喃喃地说着,疏离地说着,这一切词汇和我好像毫无关系,又好像深入骨血。

    我推了诊室门进去,嘴角泛起一些平静的笑容,刚刚的咖啡让我的精神振作了很多。

    施耐德跟着我们同时落座,“下了雨之后通常会令人精神爽朗,觉得舒服一点吗?”他的神情看起来比刚才和蔼可亲得多,berber说得对,他并不是一个要难为我的人。

    “是,你们这里有很好的花园。”

    “哦?您有种植花草的习惯吗?”

    “我有一个小阳台,会种一些花。我外婆从前有一个不错的园子,有花有菜,很花费时间。”

    他笑了笑,拿起桌子上的杯子喝茶。他的手指很白皙,他们的皮肤都很白、很匀净,但jan的手指关节有一些灰暗的颜色,jan的眼眶也总是笼着一圈灰色。

    我也啜了一口茶,温热的时候,它并不算难喝。

    “我知道这里的谈话多多少少会给您带来不适,莫女士。”施耐德放下茶杯,习惯性地捏着他白皙的手指,“我很感激您的直率和诚恳,您做得非常好,请保持下去。我们需要达成一个共识,在这里的谈话内容中,没有需要挖掘的所谓‘真相’,没有任何值得批判的行为,也不会提供心理治疗的服务。我们只是在陈述人生的一段经历。(jan,你这样纠结太没有道理,那只是人生的一段经历!)

    “我想您能够了解,几乎所有来到生物技术中心的克隆业务申请人都抱有遗憾,遗憾是驱使他们到来的最重要原因。之所以遗憾,大多因为他们所爱之人的离去方式不太平常,太过突然,或者太过偶然。所以,你不必思虑太多,不必太过谨言。我们的接受程度并不狭隘,死亡的方式多种多样,悼念的方式多种多样,正如生活的方式也多种多样。”

    “我现在明白了。”我点点头。

    “毕竟在疫情之后,顺理成章的事已经越来越少了。”他灰蓝色的眼睛从眼镜的上方望过来。

    “我同意。”我抿抿嘴唇。

    “那么,”他低头看向手里的笔记簿,“在最初的悲痛过去之后,发生了什么让你特别记住的事吗?”

    “我记得……第一次我没有流着泪醒来的那个早晨,”我垂下眼睛,记忆是如此一清二楚,“我早上醒来,躺在枕头上,看着卧室里衣帽间的帘子发呆。我脑子里只有一句话,‘从此,家没有了,等将来孩子去上大学了,我就会永远独自一人,独自走完人生。’”

    “这是你第一次想到自己吗?”施耐德敏感地问。

    “哦,对,也许是。”我望向他,“很有意思,我记得年轻时曾和朋友讨论,人在失恋时究竟是为了远离的对方哭泣,还是为付出良多的自己哭泣,那时候我们都认定是后者,毕竟,再令人憧憬的爱情,也不会高于人对自己的怜惜。可是恋人的死别不同,我总是想,为什么死去的是他呢?为什么是天资卓越、理想远大、锲而不舍的他,为什么不是平平无奇的、毫无野心、得过且过的我呢?我一直都是为了他哭泣,为了那个咬牙熬过地狱的病痛,努力想活下去,努力想争取幸福的他不平,多么可怜的一个人,多么令人心痛的人生。

    “那天早上,是我第一次想到自己。命运真是尖锐,总是挑选人们心尖上的东西掠夺。我需要什么呢?堆积的金钱、有名望的家庭、成功的事业、傲人的美貌?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只是希望遇到那个能够互相理解、尊敬、真心爱慕的人,永远和他站在同样的立场,对抗或享受这个世界。我竟然遇到了,这是我遇见的最珍贵的东西,我把它一点点抓牢,我以为它已经不可能再消失了,但是这个至美的泡沫还是手心里破掉了。”

    “你形容它在你的手心破掉,你有觉得内疚的事吗?”施耐德问。

    “是的,我有内疚,这份内疚如此强烈,险些把我们所有完美的记忆都吞噬掉。”我深深呼吸。

    “那是什么,是导致他死亡的间接原因吗?”

    我困惑地看向他,“不,我想并不是。”

    施耐德把话题又拉回来,“当你的注意力回到自身之后,你的心态有什么改变吗”

    我喃喃重复了一句,“有什么改变……”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我说:“我第一次发现‘永远’这件事是不存在的,人们想象中的‘永远’其实拘泥在短暂的时限内。这想法也许很消极,但它给了我莫大的安慰。我不会‘永远’悲伤和孤独下去,我只会在短暂的生命里悲伤,在有限的时间里孤独,我迟早会得到最终的解脱。

    “想到这些之后,那只紧紧捏在我心脏上的命运之手虽然没有松开丝毫,但我已经可以藐视它了,既然它的掠夺不可能是‘永远’,我就完全可以自己决定那时间的长短。”

    施耐德敏锐地侧了侧头,我知道他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没关系,我不需要解释。

    “我想,在孩子去上大学之前,在我变成独自一人之前,我应该先专注于做一个好母亲。”我的语气和缓起来,“我确实是个好母亲,那些没有人分担的责任,我独自一人负担得很好,我的孩子成长得毫无瑕疵。那天早上,当我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当我终于可以想想自己,我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我的青春已经全部结束了,作为女人的人生已经结束了。从此之后,我再也不是一个女人,我只是一个母亲。”

    berber的身体忽然大大地震动了一下,我顿了顿,把手伸过去,轻轻覆在了她的手上。

    “我能很好地扮演母亲的角色,”我清清楚楚地陈述,“我已经有了一个还不错的案例。你可以相信,我能再次胜任这个角色。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会完美无缺,身上连一道疤痕也不会有。”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我能听到施耐德的手掌摩擦过纸张的声音。摩擦声之后,他:“当时这些想法有助于你进入正常生活吗?”

    我回忆着,“我的家人,他们给了我很多钱。这很奇怪,中国人不擅长和家人讨论悲伤的事,但他们会用很多钱来表达他们的支持。我有一个大家庭,每个人都在和我说,忘了吧,忘了吧,总有一天你得振作起来。他们都在建议我,去找有阳光的海岛、去找有丰盛文明的历史圣地、去不同的城市,旅行、晒太阳、闲逛,这些有助于忘记过去。”

    “有用吗?”

    “不,我根本不敢做这种事。”我轻轻摇头,“你刚刚和人生伴侣决定‘永远’携手看所有的风景,言犹在耳,那个人却消失了,你还敢独自面对什么呢?所有的风景都幻灭了,所有的风景都是酷刑……而且,那时候是新冠疫情第一次卷土重来的时期,没有人可以旅行。”我压低声音:“我几乎感激疫情,全世界都在受难……”

    “是,我记得那时候。”施耐德的眼神有些悠远。

    “我用那些钱买了很多衣服、鞋子、包、首饰……我把半空的衣帽间塞得几乎满溢出来。”

    “为什么?”

    我把手肘放在膝盖上,双手捧住脸,“我没有安全感,你或许很难理解,我知道有些抑郁症患者会有类似的行为,但我想我可能是其他的原因……总之,安全感崩塌了,我以前曾经脱掉了那些盔甲,但危险又回来了,荆棘又回来了,我得把它们重新穿上。”

    “派上用场了吗?”

    “它们曾经很有用,我想应该还会继续有用下去。但是,”我摇了摇头,“它们没有派上用场,日子和以前不一样了,人们不再出门,封城了。”


目录 存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随便看看: 制霸山海经公主嫁到,腹黑将军财迷妻快穿之反派总抢戏诸天之掌控天庭诡案判官于乱世,为枭雄我不要当牧师午夜都市清洁工这个火影不热血天师府小道士霸爱如渊我西虹市首富要开学了别碰我狐神陈苍生苏倾城我在幽冥地狱当行刑官那些年软玉生香:医妃每天都想休夫我的世界之从惊变开始无限生存穿书后,残疾摄政王成了我原配开局遭雷劈成绝世高手综漫女装生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