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之地阿瓦什山谷的上方是倾盆暴雨引发的小型洪灾，浑浊的巨浪在山谷中蜿蜒翻滚，隆隆作响，似乎要天塌地陷一般。好在自阿瓦什建立起，几十年来地下世界的建设已经越来越完善，完全能够应对山谷里这种规模的风雨所引发的地质灾害。
不仅如此，地下世界还会借着这样的机会尽可能多地引入水源。此刻的地下世界细雨飘摇、水雾朦胧。经过土层与先代水质净化系统的过滤和净化，充足的纯净雨水洒落在地下世界的每一寸土壤上。渗入排水系统之后，这些纯净水会继续流入人工湖和地下世界土层之下的大型水源储存容器之中，进行循环利用，以保证山谷水源不充沛时的生产和生活需求。
阿瓦什山谷经常遭遇这样的强对流天气，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即使山谷上方的暴雨停了，洪灾、岩爆、地裂缝和泥石流等灾害的影响也还会持续一段时间。在系统的控制之下，渗入土层或是阿瓦什直接从山谷河流导入的水，会让地下世界接连下好几天的小雨，直到让各处的密林、农场、草场、农田等获得充沛水源，并将所有的人工湖和大型水源储存容器装满为止。
地下世界的各个方向都有与山谷上方连接的出入通道，而越过在出口附近的先行部门，再往内，就进入地下世界的天气控制系统的覆盖范围了。
中心战士墓园，微风萧瑟，一股阴冷的湿气夹杂在小雨中。那些雨滴落在地上只轻轻地融入土壤，至多不过溅起几滴不起眼的细碎涟漪，便再也没有了痕迹。
他们的一生也是一样。
这未免让人感到有些凄凉。卡尔看了看雨中的那几块墓碑，叹了口气。
人们围在墓碑旁，看着那四个小小的骨灰盒下葬——这是希莱丽娅她们很久之前就选择好的埋葬方式。与普通居民和大部分战士不同，几乎所有的探索者都会让人在他们死后，留极小部分的骨灰葬在战士墓园中，而将大部分的骨灰撒在阿瓦什山谷的风中，葬在外面的地狱——他们想，虽然生前无法将脚步踏遍地狱，但死后自己的骨灰却能够葬在风中、葬在大海、葬在欧罗巴、葬在亚细亚，飘向远方、飘向地球的每一个角落。
雨水将卡尔的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沉默地看着那几个骨灰盒一点点被泥土掩盖。那四个墓碑旁，有几个人正在大声哭泣。
卡尔小声问：“他们是谁？”
默说：“加洛韦他们都不是来自地狱和圣城的。他们在阿瓦什出生，那几个人，就是他们的父母。”
“父母？”
默点头：“加洛韦墓前的两个人，是加洛韦的父母；希莱丽娅墓前的两个人，就是希莱丽娅的父母。”
“那剩下的那个人？”
那里还有两座墓碑，是21号队伍中卡尔不太熟悉的两名队员的。那两座墓碑前，只有一个约五十岁的女子正跪在地上，一声不吭地看着骨灰盒渐渐被掩埋。她的表情木然、目光呆滞，颓唐的脸上与眼中尽是死寂的灰色。
默说：“那两个队员，是亲兄弟。”
“兄弟？什么意思？”
“他们有同一对父母。相同的父母所生，即是兄弟。”
那两座墓中，骨灰盒的最后一部分也被泥土掩盖了。那个女子霎时间像是慌了，又像是猛地从噩梦中惊醒，两只眼睛剧烈地颤抖，大口喘息，脸上几近疯狂之色，手脚并用地跪着向前爬了两步，刨开那抔泥土，用战栗的声音大喊着：“不要！不要！！再让我看他们一眼！！！”
默说：“那是他们的母亲。”
“他们的父亲呢？”卡尔问。
“他们的父亲——”默叹了口气，“也是一个探索者，多年前就牺牲了……牺牲在荒沙地狱中，尸骨无存。”
他们再也不会说话，再也不会笑了。
在骨灰盒的最后一角被掩盖之后，那位母亲仿佛终于意识到，两个儿子再也回不来了，于是彻底崩溃。她披头散发着，像是发疯了一般，情绪激动到极点。用手重新刨开了土坑以后，她挖出了那两名队员的骨灰盒，紧紧地抱在怀里，嚎啕大哭。
宇召一挥手，让人不要阻拦。她的哭声让卡尔的胸中始终堵着一口气，压抑沉闷。
雨水打在衣衫上，那位母亲弯着身子跪在墓前，哭喊着：“雷诺兹……萨米、索耶……你们总是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我不能……我不能……”
萨米和索耶是那两个探索者的名字，雷诺兹则是他们多年前早就为阿瓦什牺牲了的父亲。
她的哭声渐渐小了一些，身体有些摇晃，萎靡不振地耷拉着眼皮，眼中像是失去了一切光彩，颓然轻唱：“远处有座山……山上的小鸟在歌唱……摇啊摇……我的小宝宝……宝宝睡着了……”
她不断地重复着这首在儿子们小时候，自己常给他们唱的摇篮曲。她还记得，小儿子索耶一岁时总是不肯睡觉，两只脚乱踢着，两只小手还来抓自己的拇指……
听着听着，忽然，卡尔似乎察觉到什么，摸了摸眼角。他的手指沾上了几滴水，和雨水不同，是热的。
他有些茫然，眨了眨眼，看着手指上的那几滴水。很快，它们就被雨水打散了，他又看向在墓前痛哭的那位母亲。奇怪的是，自己胸中的那股闷气似乎略少了一些，也似乎略多了一些。
这是一种很矛盾的感觉，让他摸不着头脑。
卡尔的头又疼了，他的脑海中出现一副画面：眼前是一个模糊的人影，像是位女子，一边轻轻地摇着自己，一边似乎也在唱着什么，只是卡尔听不清……
他捂着头踉跄了一步。
默扶住他，问：“你怎么了？”
卡尔摇头：“没什么。”
最终，21号探索者队伍的骨灰盒还是全部被埋下，那位母亲也在其他战士的搀扶下绝望地离去。人群渐渐散了，只留下宇召和1号探索者队伍还在墓前。
默说：“他们的死不会白费。”
卡尔诧异地看着他。宇召也转过身来。
树叶上滑落了几滴水滴，在地面上溅起泥浆，溅在了卡尔的裤脚上。
看了看那里的泥浆，默忽然坚定地说：“或许我们的力量的确微不足道，但也要用自己有限的生命做些什么。就算是死去，也要溅上神圣之墙一滩鲜血！”
卡尔似乎感到一股热流从心底升腾而起。
“无论怎么样，这件事一定要有个结果！”默坚定地说，“父亲，我们将接替21号探索者队伍的任务，我们要去第九圣城！”
宇召的脸色未变，眼中却是闪过一缕光芒：“你们考虑清楚了吗？”
“我们是1号探索者队伍，如果我们此时退缩，就再也没有探索者会站出来了。”大河心里很清楚这一点。
“即使处在非常时期，你们也要去吗？你们不怕再次失败吗？”宇召又问。
山岳一脸严肃，紧接着说道：“能够克服对这无尽黑暗的恐惧的人，才是真正的探索者，才能真正称得上阿瓦什的战士，才能真正成为尼古拉将军所说的人类的利剑！”
“虽然这次的任务21号队伍已经完成了一半，你们只需要取回那件东西就好，但第九圣城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好，你们仍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你们也很有可能会再次遇到瑟洛尼和她的战争机器。”宇召说。
清兮说：“我永远都记得，自己第一次踏入战士墓园时立下的誓言。绝不后悔！”
“黑纸已经告诉了阿瓦什，外面的世界远超人类的想象。你们不害怕吗？”宇召最后看向了卡尔的双眼。
“我想要看到世界的尽头，我也想要永远都看不到世界的尽头。”卡尔沉声说道。
宇召沉默了很久，最后点头：“好，你们去吧。带回那件东西。”
默严肃点头，带着1号队伍转身离去。
山岳最后忽然回头，冷冷地说了句：“将军，请您想想，阿瓦什建立的初衷是什么？我们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对神的反抗。黑纸遗书虽然骇人，可如果我们选择不公布信息，反而掩盖先代遗民用尽全力留下的真相，那和圣城的伪神还有什么区别？自由之地阿瓦什，又与九大圣城有什么区别？呵呵，恐怕过不了多久，这里就要称作第十圣城阿瓦什了！”说完，不等宇召回答，他就带着那冷漠无比的表情和冰冷凌厉的眼神回头，向远处走去。
看着几人的背影，宇召陷入深思。
两天后，默带着1号队伍再一次离开了阿瓦什。他们昂首挺胸，没有半分沮丧，也没有半分犹豫，如一群真正的远征者。
大河在风中为逝者们唱起了挽歌：
“我看见天空变得沙哑，
先代的奢华折戟沉沙；
我看见大地遭到践踏，
不朽的高墙瓦解崩塌。
岁月的长河掀起浊浪，
苦难的汪洋大肆扩张。
风暴与乌云此消彼长，
灾厄不息，演绎世间沧桑。
黑暗的枷锁已无法阻挡，
信念的圣咏却迎风高亢。
热泪与鲜血汩汩流淌，
崩云破雾，一如死亡。
我们无数次为逝者送葬，
代代相承，燃烧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