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一个夜里，卡尔静静地坐在东南部密林边山坡的草地上，直勾勾地盯着远处的黑暗和灯光，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的身旁来了一个人，也轻轻地坐了下来，正是默。
两人都没有说话。
最终，默先打破了寂静：“父亲暂时还没有将消息公告给普通居民，但光是战士们知道了这件事，就已经引起轩然大波了。”
他想到了前几天遇见的希莱丽娅。
希莱丽娅拿着一张星图局部的复印件，盯着漆黑一片中一颗黄豆大小的纯蓝色圆形，嚎啕大哭着：“原来我们千辛万苦探索到的地图，只不过是这么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地方吗？甚至连这么大点的地方，我们都远远不能穷尽！”
加洛韦本想安慰她，张了张嘴，却还是只能低沉地说：“这样的世界，哪怕我们这些所谓的探索者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再有一百代人的时间也走不完……不，别说是一百代，哪怕是一万代、百万代，我们也永远无法走遍整个世界……”
希莱丽娅的情绪彻底崩溃，跪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大喊：
“那我们之前做的那些到底算什么？
“我们在做的事情到底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是这样的？！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奋斗原来都不值一提、不堪一击，没有任何意义！和这样的世界比起来，我们根本就无足轻重，探索者做的事情一点儿意义也没有，整个阿瓦什做的事情一点儿意义都没有，整个人类对伪神的反抗也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加洛韦啊，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已经不明白自己一直以来为什么要做这些！
“我不害怕灾厄，不害怕风暴，不害怕地狱，也不害怕神，但现在……我害怕了！
“在外面那个无限广阔的世界里，什么都有，为什么却唯独没有尽头？！”
看着希莱丽娅大哭不止，默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卡尔很清楚探索者们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心情，星图只会带来一种东西——恐惧。
那张星图99以上都是空缺的，不是因为它不完整，而是因为那些地方本来就什么都没有……没有光芒，没有生机，万物不存，连死亡都要退却；那里只有一望无尽的虚空，只有能够瞬间凝结一切的寒冷，只有让人发狂的孤寂，只有足以吞没一切、永远也无法摆脱的黑暗。这不是希莱丽娅一个人害怕的，这是所有探索者共同的恐惧。他们可以征服圣城，征服地狱，征服荒野，征服大海，但他们永远、永远也征服不了无穷无尽的黑暗。
对其他人来说，虚空有多浩瀚也许只是一个数字，没有任何价值，但唯有对未知最为憧憬、最为纯粹的探索者们最明白它代表了什么。
“也许在那样的黑暗面前，连神也要战栗……”默问，“卡尔，你觉得，先代的人类第一次知道日心说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呢？”
“我不知道。或许也曾引起过一番动荡。毕竟，在那样的黑暗面前，连神也不算什么了吧。”卡尔叹道，“可我听说21号探索者队伍又出发了？以希莱丽娅这样的状态……”
“196号通讯探索者队伍带回了消息，这次是南部荒沙地狱的第九圣城的任务，是个非常重要的东西。可所有的探索者状态都不太好，没有人能够在此时接下这个任务。最后，是加洛韦主动接了下来。”
“他主动接的？为什么？”卡尔问。
“这份星图是21号探索者队伍从第三圣城带回来的。加洛韦说，所有人都有资格逃避这个真相，唯独他们没有。”
卡尔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暗自祝福：“希望他们没事吧。”
默问：“如果没有天体的话，那无边的黑暗中还有什么吗？”
卡尔有些疑惑，不知他为何又问了一遍这个，但还是说：“什么都没有。”
“可什么介质都没有，太阳光要如何传播到地球上？似乎任何东西的传播都需要介质吧？”默万分不解。
“光是个例外。”卡尔摇头，“太阳的光芒不需要任何介质，也能够到达地球，照在人类的双眼中——如果没有这层永不消散的乌云的话。”
“这世界真的空荡荡一片，全是黑暗？我想象不出来。”默皱眉，“我一直认为，太阳才是万物的主宰。”
“这也没错。”
“什么意思？”
“这的确是个淹没在黑暗中的世界，除了荒凉与死寂，别无其他。但当你穿越了浩瀚无尽的所有黑暗以后，在那最深处，也许你会看到太阳的光芒永恒不灭。只要有那一点光芒，这世界就永远不会被黑暗完全吞没。太阳系99以上都被黑暗吞噬了，但黑暗最深处的那一点太阳却占据了世界99以上的质量——你仍旧可以相信，即使是全世界的黑暗加起来，也不如那一点光明沉重。”
默抬头看着穹顶：“阿瓦什之上，那重重的乌云阻隔之后，真的有一个那样浩大的世界吗？”
“远超人类所能想象的极限。”
“我不害怕它。”他突然看着卡尔这么说，“我相信你也一样。”
卡尔愣了。
他时常会忘了眼前这个一米九的大个子其实比他还要小几岁，因为默总是展现出比任何人更多的坚定与自信。
默转头，再次岔开了话题：“说起来，你还想起了些什么吗？黑纸上除了正面的天体、轨道和坐标以外，反面还有大量的文字和数学语言，研究员们还无法破译。”
他明白卡尔也是“天启115杀戮事件”的幸存者，如今知道这么多，很有可能是某些重要记忆开始复苏了。
“我还无法确定。我只有一些十分模糊的记忆，但总是有人在我的脑海里说……”卡尔闭上眼睛，将梦里的话复述了出来，“这个天地的秩序对万物都是相同的，不因任何人而改变。在你不知道的曾经，在你看不到的未来，它都是一团跳动的火焰。那火焰因何而燃起，又因何而熄灭？孩子啊，你闭上眼，在那充塞于天地的火焰中，你看到了什么？”
“那你看到了什么？”默问。
卡尔摇头：“时至今日，我仍然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默又问：“卡尔，你是否想过，也许在进入圣城之前，你还有其他名字？你父母给你的名字……你真正的名字。”
“真正的名字……”卡尔茫然道，“我不知道。”
“其实，我虽与你一样是荒野遗孤，却不是无姓之人。”默说，“我能记得自己的姓名，记得我身为先代遗民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