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除夕,实在称不上是热闹。
昨天夜里下了雪,今早停了一会,初华从窗户里看下去,街上只有寥寥几个人影,打着伞走过,踩出深深浅浅的脚印。
按照上海人的习惯,年夜饭是下午三四点吃的,初华简单做了几个菜,两个人围着壁炉安静地吃着饭。
饭吃到一半,公馆来了电话,初华去接,还没等她开口只听到那头传来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声音。
是程老夫人,她问程繁之为什么要一个人留在上海。
初华只感觉心脏在心口噗噗地跳着,她拿着电话,望着程繁之大气也不敢出。
程繁之见状即放下碗筷,起身过来接走了电话。
初华又回到了餐桌,却吃得心不在焉,眼睛一直不由自主地看向沙发上的程繁之。她并非故意偷听,只是害怕刚刚她贸然接了电话会不会被程老夫人发现自己在程家公馆。
程繁之温声细语地同他母亲讲话,解释自己为什么留在上海,并答应会在元宵节时回去一趟。
大多数时候都是那头在讲话,程繁之安静听着。
“知道的,我会给他电话拜年。”最后他说了这么一句,放下电话,回到了餐桌。
初华犹豫着问他:“你不回去真的没事么?”
方才接电话时她听到程老夫人的语气并不太好。
“讲清楚就好了。”
“刚刚我接了电话,会不会……”
程繁之知道她是在担心什么,安慰她:“先前送你去广州让你遭受了那些罪,她后来也很后悔,现在就算知道你在这也没什么事。”
“初华,”他说,“今天是除夕,寓意除旧迎新,过去的事我们就放下了,好不好?”
初华低着头,默了半晌,抬头问他:“那我可不可以再问最后一件事?”
“你说。”
“我们……离婚了吗?”
程繁之望着她,嘴角不自觉地漾起笑意:“为什么突然要问这个问题?”
“我之前在报纸上看到,你和徐小姐解除婚约了,是……是因为我们有婚约关系还在么?”
他没料想她会问出这个问题,足足怔了好几秒才开口说:“那年广州的水火灾,你的名字在当地的失踪名单中,如今已经过了三年多,就算按照律法我们的婚姻关系也已经自动消除了,何况当时我们根本没有登报。”
初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不知道结婚需要登报才作数。
“还有,”他说,“我和殊音解除婚约,完全是因为我自己,与你无关,你不必感到负担。”
“可是明明离开香港时你们还是好好的……”
程繁之只低头为她舀了一碗鸡汤:“菜都凉了,我们吃完饭再聊这件事。”
吃完饭,时候还早,程繁之却没有再提徐小姐的事,只从书房里取来了笔和纸,铺在客厅的长餐桌上。
他挽起了袖子,狼毫蘸墨,落笔生花。
“春联?”初华问他。
“嗯,过年了,门上总要贴点什么。”
程繁之的毛笔字写得很好,写得似乎是草书,行云流水。初华只勉强认出了几个字:寒、南、风、雪……
“寒雁先还为我南飞传我意,江梅有约爱他风雪耐他寒。”他道。
“来,你试着写一个。”程繁之将毛笔递给了她。
“我没学过写毛笔字。”
“可以随便写个福字,贴你自己的门上。”
初华咬着唇,犹豫着接过了毛笔,铺开一张方块纸,想要落笔手却不住地发抖,连纸上也落了几滴水滴大小墨汁。
“手不要抖。”程繁之从身后握住了她的手,一点一点引导着她在纸上落笔,“手腕与纸面保持相对平衡,笔管垂直,手腕发力……”
程繁之说话的气息吐在耳侧,初华只觉得脸颊热的厉害,根本没法集中精力,连他说的都没认真听,等到他说好了的时候才如释重负一般地偷偷深呼吸了一口空气。
她低头,纸上小楷的“福”字工工整整,根本不像是她能写出来的。
也是,本来就不是自己写的。
程繁之没知道她这些小心思,只说道:“来,帮我拿点浆糊出来。”
两副对联的墨迹已经干了,程繁之拿着它们去了屋外,初华跟在后面给他端着碗浆糊。
春联很快贴好,红底黑字,在暮色氤氲的傍晚看起来多了几分年味。
砰!!!
远处突然传来的鞭炮声把她吓了一跳,初华转头看去,是黄浦江的方向,有人在放烟花。
“我突然想起来,今晚江边有烟花表演。”程繁之说。
初华抬头望着远处绽开的烟花,五彩斑斓地照亮了半边天空。
“真好看。”她感叹,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一场烟花了。在日本时冈川先生不喜欢吵闹,特地将工作室设在禁放烟花的地区,所以到了除夕夜时初华只能远远看一些转瞬即逝的亮光,因为隔了太远连声音也听不到。
“要不要去看烟花?”程繁之看了眼时间,“还有些时间才正式开始,现在走过去刚好。”
初华望着他,欣喜地点着头。
程繁之拿了块手电筒,带着她出了门。
白天下了雪,到了夜晚雪虽停了但路面没有积雪的地方已经结了冰,路并不十分好走,程繁之拉着她的手走在前头,叮嘱她注意踩着自己的鞋印走。两个人像是蹒跚学步的孩童,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相互搀扶走着,好不容易才走到了宽敞的大马路,这里积雪已被铲除,他们才走得顺利了些。
越往黄浦江的方向走风就越大,呼呼往脖子灌,初华把头埋在围巾里跟在程繁之身后走着,只露出两只眼睛。
过了个路口,人变得多了起来,初华听到身边的年轻妻子嗔怪她的丈夫,“这么冷的天非要来看什么烟花,冻死了。”
旁边书生模样的丈夫笑哈哈地打着马虎眼。
一些外国人三五成群地搂着各自的女伴欢呼着路过他们,空气里到处传着他们的嬉笑声。
初华想起以前孟婉红跟她说,除夕夜是不能出门的,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可在此时此刻的上海街头,人声鼎沸似集市,灯火通明如白昼,大家过得是同一个新年,又好像不是同一个新年。
“冷吗?”程繁之问她。
“还好……咳咳。”说这话时冷风恰巧灌进了喉咙,她忍不住咳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