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书店的店长和那个小女孩没走多远,在一个街区外的小公园停了下来,坐到了花坛旁的一张长椅上去。我混在人流中一路摸近,在离两人约莫有10米前后的视野死角处隔着一个公共电话亭暗中观察。
离着这么远,听是肯定听不清两个人说了什么的。只从远处看,便看到小女孩兴高采烈地讲着些什么,而店长只是静静地听着,几乎不怎么说话。
看来在让店长开心这一点上还是我更胜一筹。哈!妖艳贱货,到头来还是敌不过老娘我。
两人的交谈持续了约莫10来分钟,店长便起身返程了。我躲在电话亭后,直到确认店长走远才走出来。
“呀,姐姐你跟过来了呀。”
就在我还在目送店长时,冷不丁背后突然传来小女孩的声音。回头一看,我看到她正站我背后满脸堆笑。近近一看才发现,她的身高居然有我肋骨下端那么高了,果然营养好的孩子和我这种孤儿院出身的是两回事吗……
我向她鞠躬:“抱歉给你添麻烦了……既、既然你不需要店长帮忙了,我也就回去了。”
说罢,我转身就走。不想,小女孩突然伸手抓住我的袖口。
“姐姐不想听我跟哥哥说了什么吗?说不定人家挖了姐姐的墙角也说不定哦,哎嘿。”
你别说,我完全相信她这句话。但是我相信她和她主动说出来是两码事。如果她打算说给我听,我相信情况对我一定是不利的。
“我、我……我和店长不是那种关系,对这些事也没兴趣,请放开我。”
这么说着,我作势要从她手中抽身。
“骗谁呢你,当我三岁小孩吗?”
小女孩突然音调骤降,发出30岁的女人才有的那种冷艳的嗓音。我一惊,刚一回头去看,便又迎上了她天真无邪的笑脸——
“姐姐是不是刚刚这么想的呀?嘿嘿,我能感觉到姐姐的心肌电位变化速度加快,但是脑电波的变化并不证明姐姐在兴奋,那大概就是焦虑了。姐姐说对这些事情没兴趣,我看其实不仅有兴趣,还有兴趣得坐立不安呢。”
虽然她的嗓音变回了与年龄相符的声线,但这绝不是10岁的小丫头能说出来的话。
小女孩看我没反应,又笑起来:“现在回去也赶不上在哥哥之前回到书店了,那就干脆来陪我说说话吧。这样回头哥哥来找姐姐时,我给姐姐打掩护。”
虽然我10岁时也曾经是某种意义上的孩子王,但这种程度的早熟我是没见过的。
“……你是枪祭司。”
“啊啦嘛,姐姐知道枪祭司那就好办多了。”小女孩依然只是满脸堆笑,“我们去那边的咖啡厅吧,我想喝果汁了。”
几分钟后,我和小女孩就坐在了街对面小楼6f的咖啡厅里。她点了一杯苹果汁,我点了一杯杏仁拿铁。
“苹果汁是鲜榨的吗还是兑的?”点完单,她还多问了服务生一句。
服务生干笑两声,扔下一句:“我去问问厨房……”便往柜台后走。
小女孩咯咯笑起来,探头小声跟我说:“姐姐,你别看他们搞得煞有介事,最后就算真是兑的他们肯定也不说。”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就看服务员一溜小跑回来了。
“我们的苹果汁是鲜榨的,您看,您还点吗……?”
“哇,鲜榨苹果汁耶!”有了小女孩之前那暗黑的揣测,现在她的反应怎么看怎么像是演技,“服务员姐姐,榨完汁,苹果核里的籽能送给我吗?”
“哎?这、这……我想,应该没有不行的理由……”
“太棒了!那麻烦服务员姐姐了。”
虽然反应是演技,我完全相信她是真高兴。毕竟是我们坐下来之后我才听她说自己身上一分钱都没有的,谁不高兴吃白食呢。只不过……
“为什么你喝个苹果汁还要人家给你核……只是因为鲜榨不鲜榨吗?”
小女孩笑了起来,那稚气未脱的脸蛋上蒙上一层阴险的气息。
“姐姐呀你有想过吗,咖啡和果汁的本质差别是什么?”
“呃……□□?”
“看来是我问的方式不对,我希望得到的回答是‘种子的饮料’与‘果实的饮料’的差别。”
我没敢接话,因为我完全没听懂她在说些什么。不过很显然,她从我茫然的脸上读到了这一点。
“姐姐知道素食主义者是什么吧?”
我点头。
“素食主义者的两大动机,一是健康,二是反杀生——这一点姐姐同意吧?”
我点头。
“人类吃的肉,主要是动物的肌肉与脏器。被人类吃掉了这些,动物既感到痛楚,也无法生存,是为造业,没错吧?”
我想了想,点头。
“人类吃的蔬菜,主要是植物的根茎叶和果实,这一点没错吧?”
点头。
“植物的根茎叶和动物的肌肉与脏器有什么差别呢?动物不能从被食用中生存下来,植物难道就能吗?不愿意夺去动物的生命而吃植物,植物的生命就能随便夺取了吗?”
沉默。
我不得不承认,她说的话对我来说很在理。植物自保的能力和动物相比总是差的,仅仅因为它们缺乏力量就被当作可以践踏生命权的对象,这境遇让我想到身为孤儿的我自己。
“人类会把植物的生命不当作生命,是因为他们是动物,因而理解不了植物的感性。就这样,人类还把自己放在食物链的顶端,以为自己是强者……呵,据说自我标榜的才能也是现代人类在社会上生存下去的能力之一。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castigatridendomores’”
“什么意思?”
“拉提姆语,‘人通过嘲笑习俗而修正它们’。即是说,正确从来不始于正当化,而始于否定、怀疑和讽刺。”
对话间,服务生端来了苹果汁和拿铁。和苹果汁一起被放下的,还有一个小纸包。
“这是您加注的苹果籽。”
服务生先是看了一眼小女孩,又往我这儿乜了一眼。
我知道她在怀疑我是这丫头的监护人。唉,真就人在椅上坐,锅从天上来。
小女孩等服务生走开,才从纸包里倒出苹果籽,验看一遍又放回纸包里。
“活籽吗?”
“活的,看来倒是我错怪他们了。”
“苹果籽是活的不见得果汁就是榨的……”
说罢,我和小女孩沉默一会儿,脸上才双双渐渐露出心有灵犀的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