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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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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是周末,李风池依约来到道元医科大附属精神病院。

    这里距离医科大本部很远,位于青港市南郊人烟稀少的区域,四方高墙上有通电的护栏网,墙内耸立着细高的探照灯。外表看来与监狱并无太大不同,只多了些死气沉沉。

    正值精神病人户外活动的时间,李风池从护栏围住的操场旁走过,远远听见有人喊他。

    “李医生!”一个瘦小的身影朝他跑来,脑后的马尾飞扬。

    “小香,”李风池隔着护栏网笑说,“眼神还是这么好。”

    “李医生你好久没来看我们了,好想你呀。”小香的手指塞进护栏网,目光殷切,似乎想再靠近他一些。

    李风池伸出手,轻轻搭在她指尖,说:“最近有些忙。你们可还好?”

    随后跟着小香跑来三四个身穿病号服的人,男女都有。他们脸上带着兴奋,挤在防护网前抢着跟他说话。

    “挺好的。秦医生每周都允许我见一次妹妹了!”

    “李医生,光子人说我可以再在地球上待半年。你这半年要常来看我啊,半年后我就走了。”

    “李哥我跟你说,我昨天又看见影子了。它没再靠近我了!”

    李风池插不上话,只笑着听大家汇报近况。这几人都是他过去负责过的病患,相处过很长一段时间。

    “李医生,上次那本书我看完了但是没看懂,你能不能告诉我结局是什么意思啊?”

    “现在吗?”李风池露出略为难的神色,而后又笑了,说:“我现在得去找我师兄,一会儿再去看你们。”

    “李医生,你什么时候回来?”小香贴着防护铁丝网,一双大眼睛怔怔望着他,“你上次说,我很快会忘了你,但是小香没有。你回不回来?”

    李风池的呼吸滞了滞,脚下微退。

    “是啊李医生,我们都很想你。你快点回来好不好?”另一个病人跟着说道,似不理解他的离开。

    “我,“李风池轻声道,“不回来了。有别的工作任务……”

    护栏网的另一边沉静下来,看向他的目光仿佛带了重量,压得李风池喘不过气。他抬手抓住护栏网,手指抠在纵横网格间,关节用力得发白,右手食指上的纱布缓缓透出鲜红色。

    李风池正打算开口,一只手从他身后探过来,将他的手指掰下来,然后顺势将他带离护栏网跟前。

    秦执静静看着对面站着的几位患者,略显冷硬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无。

    “不想活动了就回病房。”

    那几人似是极怕他,立即就散了。

    李风池长出一口气,抬手揉了一下眼睛,低声道:“谢了。”

    “一如既往的没用。”秦执冷冷一声嘲讽,握着他指尖的手却未松开。

    “是我抛弃他们在先。”

    秦执不想回应他这件事,当初是他逼他走的,如今再提起来似总有怨恨。李风池离开这里,对他本人和这里的病患都有好处,偏偏两方都不愿意,他像里外不做人。

    两人沉默地走在精神病院的主干道上,两旁草坪上几棵香柏树静静伫立,像未彻底撑开的伞,遮出一片片不够圆的阴凉地。天气渐热,精神病院并无更多遮阴的植物,连花都看不见一朵,只触目可及铺满了柔软草坪。

    进了a区办公楼,一间间病房的门窗都大敞着。趁着病人外出活动,护工正在进行病房消毒。来到二楼医生办公区,秦执输入密码打开自己办公室的门。今天是周末,a区只有他一个值班医生。

    “刘靖,死了。”

    这四个字从秦执喉咙中爬出来时是缓慢的,中间的停顿像需要用尽全力才能跨越的障碍,于是落下的尾音似乎带着轻轻的颤。

    李风池正在饮水机旁接水,冰冷的水漫过杯沿,顺着那裹着纱布的指尖滑下,在地上积成一滩水渍,溅湿了他的裤脚。

    他松开压着的开关,轻轻“哦”了一声便再无下文。水缓缓送入口中,将喉中干涩的疼痛冲淡了些。

    “昨天警察通知医院确认身份,他的家人没有出现。从他随身物品中找到一把印着病院logo的牙刷,可能是临走前顺出去的。刘靖喜欢顺手牵羊的毛病一直没改过,大到餐盘小到牙刷,他都……”

    “师兄。”李风池捧着杯子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似忍无可忍地打断他的话,“意料之中的事,你该有准备的。”

    秦执顿了顿,低头笑出声,“也是。重度精神分裂,被家人放弃,被医院放弃,缴不起住院费又失去治疗价值。离开这里的那天就决定了他必然活不久,我有心理准备。我有。”

    李风池放下水杯,绕过桌子来到秦执身旁,捏了捏他的肩膀,缓声道:“刚才还说我没用,你倒是有用一个给我看。”

    “说别人总要容易些。”秦执握住他的手,很用力。

    秦执外冷内热,其实是比李风池更放不下过去的人。若不是被负面情绪逼到绝境,根本不会让人看见他现在的模样。同是精神科医生,李风池很清楚秦执此刻最需要什么,就是闭嘴陪着。别试图安慰,说越多越糟。

    刘靖是秦执接手的第一个病人,他花费无数时间和精力,治疗方案调整了几十次,终于让他的病情稳定下来,没有继续恶化。然而也紧紧是不再恶化而已,距离治愈还相去甚远。如果一直在病院倒也能安然活下去,可刘靖的家人放弃他了,不再继续支付住院治疗费用。

    那一年刘靖十七岁,秦执二十七岁。

    他亲手在刘靖的病例上签下了出院许可,和李风池一起将刘靖送出病院。

    那天刘靖是开心的,以为自己终于能离开这被高墙圈起的四角天空,挥手道别时笑容灿烂。

    当时阳光刺眼,李风池依旧记得秦执露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阿池,趁着还能脱身,尽早离开为好。”那时,秦执红着一双眼说道。

    李风池隐约记得当时自己似乎是摇头了,怎么回答的已经想不起,只记得满腔愤怒无处落脚。能恨谁呢?恨刘靖的家人无情,恨师兄无义,还是恨这社会的保障体系残漏不堪?

    秦执自然不会回应他那稚嫩天真的情感,只是此后一直寻找机会想送李风池离开这个地方。他比李风池早几年进这所病院,早已分不清究竟是病人需要他还是他需要这些病人。他已无法离开。

    李风池感到握着他手掌的力道渐松,将他的思绪扯回来。

    秦执放开他的手,从自己臂弯间抬起头,说了句:“我没事了。干活吧。”

    他将打印好的一摞资料从办公桌最下层上锁的抽屉中取出,递给李风池。上面记录着数十位不同病症的患者在这个疗程中的详细变化。饮食数量、睡眠时间、排泄量和频次,病症发作情况等全部以图表形式记录得清清楚楚,连同前几个疗程的对比数据也做了罗列。

    李风池摸出笔认真看着这些数据,时不时在资料上标注一些疑问或需要重点重查的地方。

    半小时后,他皱着眉抬起头。

    “是不是着急了些,这六人才进行三个疗程就下全十三针?”李风池看向秦执。

    “有什么问题吗?”秦执叼着根烟翻抽屉找打火机。

    “我记得实验方案中原定的是十个疗程完成十三针。这六人都是双相情感障碍,你不如做个对照组看看。”李风池说道。

    “这六人虽然病症相同,但程度不一样。其中三人是轻症,但病情进展很快。另外三人重度双相很长时间了,能做对照的必须是稳定病情,也就是只有重度这三人可以。”他终于从抽屉角落摸到一个打火机,点了好几下才窜出一簇细小的火苗。

    “那干脆各分三个组,轻症但进展快的三人中剔除一位不做鬼针治疗,剩下两人一个只下六针,另一个全下。重症那三人也这样分,看看疗效有没有明显差别。”李风池建议道。

    “一人一组?不具备统计学意义吧?”秦执挑眉,用力吸了一口烟。

    “六人也一样不具备。”李风池说道,“有参考价值就行。你也不可能搞到几十上百个双相做临床。”

    也是。秦执长出一口气,吐出的白烟缭绕缠绕上屋顶日光灯。

    “下次把下针的深度和角度也记录一下,包括下针间隔时间。”李风池说着,将这句话写在资料首页,“还有下针时病患的神色状态,是否存在异常神经反应。条件允许的话最好能监测一下脑电波和心电……”

    话未完,门外走廊突然传来吵杂的尖叫声,以及铁门被拍得噼啪响的声音。

    李风池毕竟离开这里两、三年了,一时没反应过来,秦执已经飞快冲了出去。他将手中的资料放回抽屉并上了锁,拉了两下确认拉不开,这才快步跟着秦执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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