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书堂往东,是一条两人宽的小巷。这条小巷除了书堂里的生员爱过来玩捉迷藏,平时极少有人走。
此刻正是书堂开课时间,吴先明为寻个清净,举着糖葫芦插杆偷偷躲在这里小憩。
要说起缘由,得回到今儿一大早,书堂刚开门之时。
也不知是谁散了谣言,说他是近来孩童失踪的罪魁祸首,是他拐了孩子。于是,来了好多人围着他,对他指手画脚,骂骂咧咧。
吴先明这人,闷葫芦一个,被喷了好多口水,仍旧一声不吭。这样的态度惹毛了周围的人,甚至有人妄图砸了他的糖葫芦。吴先明好歹也是个壮汉,怎可让人得逞,他一只手抓住插杆,一只手将那人往后一推。
那人没站稳,撞到身后,倒了下去,他似乎没料到吴先明会动手,瞪大了眼睛,高呼道:“打人啦!他打人啦!”
这一声如扔入湖中的石子,瞬间惊起千波浪。
周围之人全部涌上,对吴先明拉扯,一人一句质问,将他逼得步步后退。吴先明被逼到树下,抵着树干,分毫不能动,生生挨了一个时辰的骂。
最后,众人怎么问都得不了答复,愤然而去。
人渐渐走了,吴先明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但小贩看他的眼神皆有异样,有一人心直口快,憋不住话,过去问了:“我说吴兄啊,那些孩童真的是你……做的?”
吴先明跟小贩很少说话,但见的次数多了,也算是面熟之人。闻言,他木讷转过头,闷闷道:“没有。”
那人一脸不可置信:“真的没有?那为何那么多人怀疑你?”
吴先明看出此人不过是好奇,并非真的在关心,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抱着糖葫芦就离开了。
那人还在身后喊:“吴兄,你倒是说说看啊,别人也不会平白无故胡乱指认,一定有什么缘由,哎,吴兄,吴兄……”
吴先明沉默地走到小巷中,像是精疲力竭般,滑坐下来。
天气阴沉沉的,大概是又要下雨了吧,空气有些闷热,小巷中有徐徐微风,吹在人身上倒是清凉,颇为惬意。
吴先明缩着身子,垂着头,肩膀一耸一耸,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只手拍着脑袋,另一只手又不忘记扶着糖葫芦插杆,样子看起来有点滑稽可笑。
他坐了大概有半个时辰,仿佛听见孩童们喧闹的声音,他想,可能放课了吧。可他又不想出去,这会儿一定有孩子的爹娘在,他出去可能又要被人说三道四。可是如果不出去,他今日又挣不了几个钱了。
实在不行,干脆去别的地方吧。
他这么想着,却没动,抬头看了看对面的屋檐,那里似乎有个小虫子在爬着。他盯着那只虫子,走了神。
这么多年以来,他的性子就这样了,要说改,也确实改不了了,别人不理解,家人也不理解,他都已经习以为常了,乃至于被众人围着指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可是……
“你……我想买糖葫芦。”
一个小小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吴先明转过头,看到了有些熟悉的面孔,他心里像是潮涌一般,翻腾出一股道不明的情绪。他嘴角勾了勾,扯出个难看的笑,问道:“你叫苍儿?”
苍儿点点头,重复道:“我想买糖葫芦。”
吴先明目光灼灼地盯着苍儿,情不自禁伸出手,似乎想摸摸他的头。苍儿吓得往后缩了缩,避开了他。
吴先明一顿,随后苦笑了一下,取下一串糖葫芦,递到了苍儿面前。
苍儿自然接过,往兜里摸银子,掏了半天,没找到,脸憋红了,还不忘说道:“我带了银子的,不会不给你,你等等啊。”
吴先明没有催他,静静地看着马虎的孩童从里兜摸到外兜。
等了好一会儿,苍儿还是没找到,苍儿的娘亲却找了过来。
妇人一来,便拉住孩童往身后躲,她戒备地看了吴先明一眼,拍了苍儿一下,责骂道:“叫你乖乖在书堂等娘,又不听话,自己跑出来!刚才娘在书堂转了一转,没找到你,差点把娘急坏,你能不能别让娘这么操心!”
苍儿红了眼圈,小声道:“娘,我饿了……”
“饿了等等娘不行吗,就一会儿,能饿死你不成!”
苍儿憋着嘴,不说话了。
妇人拉着他往外走,苍儿却急了:“娘,我还没给他银子呢。”
他像是从兜里摸到了一直在找的银子,跑到吴先明面前,把银子摊在手心:“喏,我说我带了银子的,给你。”
苍儿心很大,忘了刚才明明还在害怕,此刻有了娘在,咧着嘴笑着,跟阳光一样灿烂,带着治愈人心的温暖,竟让吴先明又愣住了。
吴先明自己的孩子比苍儿要小一些,但个头却差不多大,可能是遗传自吴先明,从小便高人一头。他的孩子乳名叫蛋蛋,这也是他常常听家人对孩子叫唤,才知晓的。
他跟家人关系不好,一天都说不上一句话,孩子出生后,从未叫过他爹,吴先明也只知道孩子的乳名,是哪两个字,全名叫什么,一概不知。
吴先明闷葫芦一样的性子,跟家人闹了矛盾,不会主动去言和,更不会认错。家人也跟他差不多,大家的嘴皮子跟缝了针线一样,见到了对方,就自动合上,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于是这么多年,一家人跟他像是陌生人一样相处。
难受是肯定的,可谁也不愿低头,日子便这么过了下去。
吴先明是家中的唯一支柱,每个月挣的银子被他放在碗柜中,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日子一到,他就放进去,隔天他会偷偷地看,银子被家人收了去,然后他便会暗暗松口气。
倘若哪一天,家人连银子都不愿收了,那他在这个家,就完全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吴先明的孩子一天天长大,他却只能远远看着,不能亲近,心里极为难受。到底是做爹的人,自己的孩子不能逗,感慨万千,又是无可奈何。
他有些时候会在桌上留一串自己做的糖葫芦,想着孩子一定喜欢。后来发现,他的糖葫芦被扔进了柴火堆里,糖水黏了一地。
他知道,蛋蛋没有吃,是被大人给扔掉了。
可吴先明也是个死脑筋,他常常会留一串糖葫芦放在桌上,尽管每次都被扔了,他也没气馁。他想,这就像是他给自己一场无声的比拼,总有会赢的时候。
吴先明也等到了,有次他没在灶房的柴火堆里找到他留的糖葫芦,以为被扔到别的地方,正要去找,看到蛋蛋鼓着腮帮子从外面扔进来一根细细的木签,上面还沾着未咬干净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