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把自己的心窝都掏干净了，一句话没有没说出来的。
过了一会，折柳对卫芳说：“对不起，师尊，我失言了。”
他没有悔意。
卫芳也不觉得冒犯，看了看天色，只对他说：“你既然好了，我们就出去赶路。”
二人于是离开了蝶仙的处所。
离开了蝶仙的地盘，路上遇到了一个穿着质朴的农村妇女，十分素净，面容皱黄，头发稀疏，身强体壮，背着一个大箩筐，抱着一个蓝布包小孩，一步当三步，往前走得飞快，低着头看路都不肯抬头左右看一眼。
卫芳对折柳说：“小心走路。”
那妇女就一下子被吓到跳起来。
她惊恐地哇啦大叫了一声，左右看来看去，发现路边站着两个人，还是两个一大一小的男人，顿时又发出一声噪音般的大叫，她猛地举起蓝布包小孩，喊着哇啦啦对着二人冲了过来，她盯着折柳，或许是觉得卫芳不好对付。
折柳侧身让开，妇女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整个人带着背后的箩筐和臂弯里的小孩都往下掉，折柳感觉她是有意要扯着他下去，不像是为了自救或陪葬，更像是为了杀人。
状态不够好，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折柳一把将妇女的手从自己的胳膊衣服表面扯了下去。
这个妇女的力气很大，手指手腕手掌手臂全都在用力，脸上青筋暴起，另一只手拿着蓝布包使劲往折柳身上砸，也不像为了救人，倒似乎将小孩当成石头，想来个一石二鸟。
卫芳念了一声佛号，又念了一个束缚咒，妇女顿时僵直了，一动不能动。
折柳咬着牙将妇女的手从自己的袖子表面扳下去，袖子都被扯烂了，手臂一截透着青黑色的指印。
他眼看着就快将妇女的手从自己的手臂上扯下去，路上忽然跑出来一个青葱少女穿着粉红色，看见这边的事情，一头撞了过来，从折柳的后背一下将人撞了下去。
那少女自己也失去了平衡，三个人全都顺着小路边缘贴着石子岩壁磕磕碰碰滚了下去。
不一定没有活路，只是，不知道谁出了血，卫芳走过来一看，看见石子都沾着新鲜的血，还有些枝叶横生的野草野树挂着才掉的头发，底下看不见，隐约看见三个人抱成一团，折柳在两个女人中间，一动不动似的，倒好像一个没看住，三个人都死去了多时的样子。
卫芳试探了一下周围的灵气情况，感觉不是梦境和幻境，有些犹豫，再次试探，发现不对，这路边底下有一个幻境正在构成。
天上一个大炸雷，轰隆一声响过之后，呼呼吹过来一阵乌云，哗啦啦的大雨落了下来。
卫芳想了想，往前一步，走入了幻境，一阵风和着大雨吹了过来，沾衣不湿。
空间波动过后，幻境闭合。
折柳出生在京都，一个诗书礼仪之家。
开国之初，祖上功勋卓著被封为国公，公爵之位代代世袭下来，到如今也有赫赫扬扬几近百年，人尽皆知的当地乡绅富豪大家族，族中人口众多，自谦中等人家，闲暇颇多，玩乐尽兴，私下糜烂不堪——
要不是祖上几代基业累积到如今，也存不下这样多的家业，让纨绔子弟不学无术还衣食无忧。
若要细说，也只有在这样的大族人家里，才有可能养出整日逗鸟养花不愁吃穿还有闲暇肆意玩乐的后辈。
这种后辈只要对长辈言听计从，对外人知书识礼，表面再光鲜亮丽些，就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身边不缺曲意逢迎之人，若要夸，也能说得上一句‘贵公子’。
折柳就成了这样的人，他的运气不错，不在大族之中那些贫寒小户之家，所以有这样的日子可过，卫芳进去的时候，也得了一个身份，育婴堂的孤儿，被一个小官收养，小官有一个女儿，嫁入了大族，给一个年轻纨绔弟子当妻子。
卫芳可以借此关系进去走动见面，也认了一些人，只是一直听说折柳，没有见过面。
折柳听说亲戚病了过来探望，二人才在路上见了一面。
卫芳要出去，折柳要进去，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卫芳余光看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公子，折柳瞥见一个容貌绝佳的陌生人，发现对方的衣服不是府中奴仆，心里疑惑，本来对小厮说话，一下子呆了，也不说了，只是自己想，不知道这样的人究竟是哪里来的。
等卫芳走远了，折柳才回过神来，转头又想去看人，只是近处没有看见，放眼往远处去找，才看见门口有一个十分模糊的背影，清瘦的轮廓在门边一晃就出去，一点影子也不见了。
折柳蹙着眉问小厮：“你认得那是谁吗？”
小厮摇了摇头，满不在乎说：“管他是谁，不是亲戚就是朋友，穿着那样，家中应该清贫，想必是哪家薄祚寒门之后与咱们家什么人有些关系，偶尔走动罢了。”
他看折柳心心念念的样子，安慰道：“若想见他，常常过来看看，总有一天能再见面，出去的时候，看那个样子不像是闹翻了，肯定不能今天来过了，以后都不来了。”
折柳喃喃自语说：“若是亲戚，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若是朋友，更奇怪了，没听说过谁的朋友竟是颗沧海遗珠，若我有这样的朋友，早就说出来叫人都知道，除非他不愿意让我说出去。家里人是多了些，我却不明白……这样的人也能遭埋没？究竟是怎样瞎了眼睛！”
小厮怕他忘了本来的事情拉了拉折柳的袖子往里走说：“快走，我的爷，你是来探望病人的，怎么自己站在风口里吹起来？若是病了，我可要遭殃了，你就回回神来，再不喜欢，应付完了，咱们再回去？”
一番话连哄带劝，折柳看了小厮一眼，跟着往屋子里走，面上怔怔的，依旧想自己的事情。
小厮低声说：“我的爷！您等回去的路上再细细想，想要什么人没有？奴才都给您找来？”
折柳将信将疑看着小厮问：“真的？”
小厮连连点头只说是真的。
折柳就回过神来，见了病的亲戚，走出去还是神不守舍。
一路上都是小厮看着，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丢了。
折柳回到自己住处，拉着小厮说：“一定要去问啊。”
小厮连连点头说：“放心，我的爷，今儿就去，可别再问了，若叫人知道了，老爷又要怪你不学习了。”
折柳一听这话就不高兴说：“我这辈子就是个不学无术酒囊饭袋的命，要我学，只好等出去，下辈子再说了。”
小厮叹了一口气说：“这就是我说的不好了，我这就去找人，您只管等消息就是。”
折柳点了点头说：“你尽快去，尽快回来，早点找到，早点告诉我。”
小厮说：“哎。”
过了两三日，折柳见天找小厮问这件事，只是没有结果。
一天能问出几十次，小厮次次都说：“没那么快，哪有那么容易？”
折柳就渐渐不问了。
只是他看起来不太有精神，整日只想躺在床上，动也不动，起也不起，翻身都是不想听别人说话，若说起别的事情，从前感兴趣的吃喝玩乐，他也都不在乎似的。
小厮想折柳从前喜欢玩，听说最近有一个好玩的，就对折柳说：“三爷，前阵子娘娘在宫里得了加封，府里商量着准备贺喜，要仿外面一个极出名的高楼，在里面也建一个，不用出去就能在家里玩，就快好了，到时候上去逛一逛，兴许就能找到人呢？”
折柳看了小厮一眼，不感兴趣也不抱希望，翻了个身说：“不是还没好？到时候好了，还没有找到人，你再对我说也不迟。”
小厮看他这样，叹了一口气说：“奴才这就出去找去，肯定把人找到给您带过来。”
折柳说：“那最好了。”
小厮出去了。
折柳翻了个身，又转回来，往外一看，外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他看了一阵，又转回去，面向墙壁，手里的书也看不进去了，索性将书往床头一放，眼睛一闭，不多时就睡过去了。
梦里也在找人，小厮走出去没多久就跑回来满脸喜色对他说找到人了已经带过来了，折柳很高兴，立刻从床上起来，左右看了看，穿上鞋就往外走，小厮的脸很模糊，拦住他不让出去，说什么见了就没有了，不能去，不能看，快躺回睡着，万一惊扰了人就不好了。
他也不知道怎么信了，走回去，脱了鞋，还是躺在床上，仰着头，小厮给他盖被子，他没有看见门外有人过来，就问小厮，怎么还没有来。小厮说，快了，就快了，不要着急。他没等多久，又问怎么没有来，小厮还是说，快了，就快了。
折柳在床上辗转反侧，忍不下去，还想问，一抬头发现边上的小厮弯着腰凑过来，那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