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天城如约在五日后返回了谯县，此时烨嬅已经跟着袁至道连续做了好几场法事，几趟下来，她自己甚至也能独自把这一套流程顺下来了，骗骗那些外行人已经没什么问题了。只是她扮成的小道童长得过于清秀，反倒频频引得旁人侧目，以至于到后来，她干脆故意在脸上蹭上些香灰，作成一幅邋遢的模样，这才勉强藏匿住行迹。
不过在袁天城离开的这些日子里，两个人在城中各地超度，到是探听到许多更加令人震惊的消息。
黎钢将当地豪商元家族诛之后，拿走了几乎半数元家的私产，却又大多犒赏给了军中的将士，甚至让各营的伍长什长们以招收私家护院的名义在田野间编外招募民兵，对象就是那些在灾荒中损失惨重的农民。赈灾的粮食本来就只够他们勉勉强强扛到秋收，若是再遇到点什么暴雨霜冻，一家人就又会陷入饥寒交迫的境地，可私下应了做他们的护院，当下就分三两银子，足够他们不劳不做也能过完这个太平年。
可这些伍长什长们都是军旅之人，在谯县又没有田房私产，事后还要跟着黎钢的大军迁徙回到京师，他们招收护院，又是护的哪门子院呢？难不成都要在远离家乡千里之外的地方搞出来一块飞地吗？稍一细想，黎钢的狼子野心，已经昭然若揭。
可百姓们并看不透这一点，只觉得每日有口粮，当前有钱拿，跟着‘活阎王’的部队一起训练，全家老小不受人欺辱，这边是天大的好处，更何况是在这刚刚经历过灾后城破的人间地狱里。
烨嬅将探听到的信息和自己的猜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袁天城，打算当下就想干脆让袁至道亮明钦差的身份，多少让黎钢能有所收敛。更何况，这疫病已经冒出一些苗头，也确实拖延不起了。
“殿下能想到这一层，已经不输给长安宫城里的那个老家伙了。”袁天城举起茶盏，凑到嘴边。
“那老师，明日我就和至道带着圣旨去谯县衙门吧。”
“不急，再等个三五日。”
“啊？”烨嬅以为袁天城又要反对，可听袁天城的语气，貌似也并不是想阻挠她的想法。
“殿下，你们这几日在城中大张旗鼓的作法，想必许多百姓已认得你们，免不得有好事之日去报与黎钢，所以你们明日收个尾，撤出谯县，待此事冷静几天，再改换行头进城吧。”袁天城将茶盏中的残茶一饮而尽，在他看来，烨嬅已然取得了胜利，他自己也是，天下局势如棋势，只要心够狠，到底翻不过他的掌心。
思虑之中，袁天城的眼中飘过一丝落寞，十几年前，自己就是存了妇人之仁，才会落得这十几年的隐姓埋名，漂泊流离，而前几日狠心了一次，一出手便按下了这中华大地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
“哈！还是老师思虑的周到。”烨嬅则是喜出望外，毕竟在她心底，实在不愿谯县全城百姓，经过饥荒和兵祸，仍不免死于疫病。
“对了，过几日以钦差的身份进城，殿下还是不要露面为好。毕竟黎钢曾经见过殿下，不要让他早早就生出防备之心。如今你既然已经窥见他的司马昭之心，便要知道，将来与他的较量，不是那么容易的。你还是写封密信回去吧，看看老穆怎么处理此事。”
烨嬅默默地点了点头，她也深知以如今她的蒲柳之质，若是要去跟一国柱石的黎钢对峙，那简直就是以卵击石。而袁天城早就教过自己，若是知道自己不能赢，便要好好藏着，寻找机会，借力打力，直到看到能赢的希望了再出现。
让袁至道惊喜的是，就在他改换行头，正式以钦差身份迈入谯县时，穆绍普从京城派来的大批御医也已赶到，两拨人马几乎是前后脚地到达了谯县县衙。
先前黎钢见袁至道不过是个刚刚元服的少年，本还存了几分轻慢之情，后又见御医带来了第二道圣旨，多年的官场摸爬，也让让他警觉起来，也不得不摆出全力配合钦差的架势。
得益于袁至道一行人先前走街串巷地实地调查，谯县的各个街坊的情况早已了然于胸，排布起御医和当地医馆的行医来自然是得心应手，谯县的赈灾和治疫便得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展开了，索性天时地利人和，这一次全都到位了，若是再晚个几日，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只不过，虽然这下钦差和御医全都集体露面，黎钢却仍然未暂停募兵的手脚，他故作谦逊的将帅帐挪出了谯县县衙，实则是为了躲避钦差的耳目。他每日派几名兵士打扮成普通民众的样子跟在御医和钦差的后面，见他们忙的不可开交，也算放下心来。私下里，反倒纵容部下变本加厉地展开募兵。这副骨子里的蛮横，到时从来没有改变过。
只不过黎钢万万没想到的是，穆绍普派出来的钦差，并非是表面上袁至道一人，真正的钦差烨嬅正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和袁天城一起收集着他私下募兵，形似谋反的证据。
就在烨嬅的第二封密报发出的当日，穆绍普的第三道圣旨又来到了谯县，是调黎钢的大军前往淮南边境的调令，这样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是让黎钢去看住袁氏。彼时皇后驾崩的消息尚未发布，黎钢对这一纸调令满腹狐疑，但又不敢拒不奉诏，只得犹犹豫豫的盘桓了几日，才带兵离开了谯县，私下募兵的行径，也便就此戛然而止了。
然而就在黎钢离开谯县的当日，他甚好排场，下面的人便投其所好，严令百姓沿街欢送他这尊“活阎王”。本想藏身于客栈之中的烨嬅和袁天城，也被店家连逼带请的带到了客栈的门前，参加这场哭笑不得的欢送仪式。两人一出门，发现这街上兵卒林立，被塞满了不情不愿的百姓，而长街尽头则是高头阔马，金盔金甲的黎钢，驱策而来。
烨嬅见到这一幕，紧紧地握住了拳头，想起当日，那个火光焰若白昼的长夜，黎钢想必也是以如此姿态，叩开江都城的城门的。她死死地盯着不远处那个桀骜不逊的身影，心中早已掀起了汹涌波涛，漫灌整个谯县县城。
就在黎钢策马走近时，袁天城则用浮沉掩盖住了烨嬅紧握而颤抖的拳头，如老道入定般，微微闭上了双眼，一副任他人寰扰攘，我自与世无争的样子。
黎钢扫视着街头两侧的人群，昂首张目地享受着征服者的快感，他想起多年以前，穆绍普便是如此挺进长安城的，而那时的他，还只能跟在穆绍普身后，看着他享受王者的凯旋。如今，或者说这多年来，他每下一城，也都策马沿着主街而入，果然是有一种直冲云霄的快感。
黎钢的部队浩浩荡荡地开出了谯县，举县之内，仿佛送走了瘟疫，突然松了一口气，百姓们连日以来惊恐紧张的深情，瞬间松弛了下来，谯县又恢复了往日寻常而平静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