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不如死接近正确答案。”任昳的手指按压黄泛的书页,一目十行地扫过密密麻麻的外国文字,翻译道,“这书上写,他在生命的第一个周期,就获得了长生不老的特异能力,外表始终维持着年少模样,起初周围人认为他拥有神之力和魔法。但日久天长,众人对他的崇拜,终究转化为对未知的恐惧,因为他活在他们之间。”
神应当被束之高坛,不沾风雪烟火,倘若一位神走入人群,和凡人一同受困于饥寒,怀有喜怒哀乐;只是你会衰老病死,他不会,那他就不再是什么神,而是妖魔。
“他在101岁那年被他的第七代主君驱逐出部落领地,流放到一座雪山脚下……”
“为什么是流放呢?”封卿问。
任昳:“这中间的原因过程很复杂,你要知道,人类发明政治以来,就没离开过派系斗争和阴谋构陷。”
“巫师来到雪山下,那里有一条河流,他饮用河水后不久,肺部产生严重的烧灼感,他在高烧状态下整整昏迷了七天,醒来时他从水中倒影里看见了自己苍老的面孔。他以为自己终于走到了生命的终点,于是安然地躺在石头上等待死亡来临。
“这一次他昏迷了四十九天,不吃不喝,却依然没有死去。再次醒来,他惊奇地看着自己重回青春的肉身,他不知道这是上苍给他的祝福亦或是诅咒,但他就此开启了生命的第二个周期。”
任昳翻书的速度加快,这两本书他事先看过,扉页哗哗地翻过几百页,精准停留在他要找的关键内容那一章。
粗读了两行,他眉头一皱,“太多了,照这么讲下去,天亮都讲不完。”
这是齐照第一次察觉到任昳的年龄,属于年轻人的特有的浮躁。
直到这一刻,对方在他心目中的“坏人”标签才彻底摘除;蜕变为一个身份古怪、生活方式特殊的年轻人。
貌似,好像,无需对此人抱有太大的敌意。
任昳没有害过他们,仅仅是……处事方式欠妥。这不是说齐照就不讨厌他了,他还是没法对这种人抱有好感。
“这两本书原先有简体中文版本,不过都被统一回收处理干净了,不然该让你们自己读的,现存的外文版本中西语和葡萄牙语最完整,想看的话就自己去学。”任昳合上厚重的书丢到一边。
“我大致跟你们说一说,这个长生不老的人,在他16岁到700岁的生命阶段,以巫师的身份生活,无限的寿命和永驻的青春,使他无法长久地待在某一群人中;所以他四处流浪,每一个周期起始时加入,衰老症状出现时离开。周而复始,无穷无尽,他感受到疲倦和痛苦,却对此无能为力。
“前面我们讲了,汉文化地区的宗教思维,在商周时期已过渡到祖灵崇拜。同样是在这一时期,统治者们纷纷以天命自居,宣布自己的君位是由上天赐予;政治领袖取代了巫师的职能,垄断神权,直接与天神进行沟通。当时巫师的地位仍然很高,但尊神祭祖的主体演变为帝王后,巫——无可避免地退出了舞台,成为历史。”
江奈:“那他不就失业了?”
“对,他失业了。但他不能失业,毕竟只有巫师可以光明正大地戴着面具行走生活,而不被人质疑面具下那张永不衰老的脸。好在华夏领土何其广阔,他离开中原,往那些寒冷的地方走,越贫瘠的土地,越信仰神明。然后他去到了喜马拉雅山脉附近,在那里还存续着原始宗教;他在那些地区活动到公元七世纪,也就是唐代。
“这时候他的厄运又来了,高原的统治者从尼泊尔和唐朝引入了佛教,以制衡威胁到他王权的本土宗教。旧教徒与群巫在一场血腥政变中遭到屠杀和流放,他只好同幸存者一路逃亡,在边远地区和地下辗转。他看着身边熟悉的人一一死去,却什么也做不了,生无可恋的他又开启了流浪生涯。”
封卿:“好可怜,听起来像勘破了生死和红尘。虽然他的时间没有尽头,可这么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任昳:“他也思考着相同的问题,并去了印度。”
江奈:“遁入空门当和尚了!”
齐照不那么热衷于发言,他觉得任昳的讲述包含太多引导性,听者会下意识跟随他给出的信息、情绪推导事件的下一步发展。这是一种隐形的操控思想的手段,你提出的问题和你得出的结论,都是他所希望你获取的。
“他不仅出家当过和尚,还回内地当过道士;书上写他在十四世纪中叶就抵达过欧洲,和当时的神学家们一起翻译过来自阿拉伯的炼金术文献。”
“这情节就扯淡了,不好。”江奈摇头。
任意不置可否,接着说下去:“我们把时间推进到现代。两次工业革命带领人类走入新纪元,科技的高速发展和科学意识的普及,使得宗教彻底丧失了神圣性,变成精神层面的信仰和集体社会活动。一个长久以来,依附宗教赋予的特异性过活的人,面对这样的社会,他崩溃了,生不如死。
“我们所处的社会,看似包容,实则极端排异;你想戴着面具活一辈子是不可能的。如果你身边有一个人,他四十岁的容貌和二十岁相比,没有丝毫改变,你会怎么想?保养得当?也许是的,但到了六十岁、七十岁呢?”
“还有dna,指纹,虹膜等身份信息的采录,都是对他安分活下去的阻挠。他暂时是可以凭借过去积攒的巨额财富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可将来怎么办,他的将来还有无数个一百年。他很确信,他的长生,无论放到哪个时代,都是最稀缺罕见、被世人梦寐以求的珍宝。稀有,意味着会带来争端和掠夺,假如他不为此做些什么,等待他的无疑是有朝一日被绑到实验室里,成为手术台上一具可悲的肉段,被人解剖切割。
“但碍于外貌限制,他不能像普通的人一样无所顾忌地走到台前,所以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这个人很聪明,他在活着的几千年里,把全世界的宗教研究了一遍。他选择了对他而言最简单的方式——他创立了一个自己的宗教,并利用他丰富的知识储备撰写了教义和大量经书,翻译成多种语言在各国传播。”
任昳把方才弃之敝履的厚书捡回来,“这两本是他亲手写的自传,怎么说呢,连我看完都想见他一面,不谈概念和目的性,仅从文学上来讲,也是很有趣的书了。”
“呃……什么意思?”江奈绕晕了,“你讲的不是书的内容吗?这两本不是自传体小说?”
“对于你只是小说,”任昳对江奈道,他的眼睛继而转向齐照和封卿,“但对于你们两人,这是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