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沅赶到医院的时候,李嬷嬷已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老人带着氧气罩,床头的监护仪上波动微弱,好像随时都会变成一条直线。
年轻人站在床边哭泣,易沅攥着拳头质问他老人病的这么重为什么不送ICU。
年轻人哭着说他没有钱。
易沅一拳挥出去,问他为什么不来找自己。
年轻人捂着脸说姥姥不让,她不让。
易沅还想挥第二拳,没等林君岸上来拦,胳膊自己就软了下来。
李嬷嬷是易家的老佣人,易沅的亲妈嫁进易家的时候,李嬷嬷就在了。
易沅小的时候,喜欢叫她阿婆。
如果没有李嬷嬷的照顾,恐怕易沅在邱淑芬手下根本活不过三年,就要去天堂找他妈了。
易沅想不明白,他不明白,明明上个礼拜打电话的时候,阿婆还好好的,还说今年新做了小咸菜,过一阵腌好了,要给易沅送一些。
年轻人说,其实李嬷嬷已经病了很久了,只是那时候易沅的日子也不好过,她就没告诉他。
现在易沅的日子慢慢好起来了,她却要走了。
年轻人瘫在地上,脸颊肿起一块。易沅想,自己没资格骂他。
最不孝顺的那一个,明明就是他。
林君岸找了关系又砸了钱,把李嬷嬷转进ICU,用上最好的药。
可已经太迟了。
生老病死,半点不由人。
半小时后,医生让家属进去,言外之意,见最后一面。
大概是回光返照,李嬷嬷意识清楚了些,她拉着易沅的手,指指自己脸上的氧气罩。
易沅狠狠抹了一把脸,小心翼翼的把氧气罩摘了下来。
李嬷嬷一共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是,别哭了,好吵。
易沅立刻踹了年轻人一脚。
第二句是,不要难过。
易沅用力点头,可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最后一句是,小箱子。
易沅抬起头,还没等他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李嬷嬷已经闭上了眼睛。
很安详的,带着笑的。
林君岸从后面抱住易沅,一只手温柔而强势的捂住他的眼睛。
易沅的眼泪从林君岸的指缝间渗出来,他想告诉林君岸,他没事,他早已不是没见过生死的小孩子了。
四岁那年,妈妈走的时候,床前只有他一个人。
如果那时,也有一个人像这样温柔的捂住易沅的眼睛,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也或许,什么都不会改变。
后事是易沅和年轻人一起操办的。
也是直到付殡葬费的时候,易沅才发现,原来年轻人的账户里,只剩下四十块钱了。
葬礼结束之后,易沅问林君岸,能不能给姜诚安排一份工作。
姜诚是年轻人的名字,他是李嬷嬷的外孙,而他的父母,早在十年前就因空难事故丧生了。
听到要给他安排工作,姜诚立刻两手齐摆,他说他自己能养活自己,欠易沅的丧葬费和墓地钱,还有之前易沅给的生活费,他都会尽快还上。
易沅凶巴巴的吼他,说你大学都没上你怎么还啊,又回工地搬砖吗?!
姜诚委屈的缩成一团,可190的大体格子即使缩成一团也是很大一团。
易沅气呼呼的坐在沙发上,他都不知道那天自己是怎么一拳怼到姜诚脸上的,当时他肯定跳起来了吧。
靠,想想还怪他妈滑稽的。
这个时候就该林君岸站出来和稀泥了,事实上林君岸以前从来不知道,原来他这么会和稀泥。
他看了看姜诚的大体格子,问他以前做没做过保镖。
姜诚憨憨的摇摇头。
他高中就不上学了,不是因为淘气还是什么,就是脑袋笨跟不上。
后来离开学校,他就开始四处打工,在家周围找活干,但他脑袋不好使,就只能做一些出力大工钱低的活儿。
比如易沅刚才说的工地搬砖。
林君岸看他老实,又一身的肌肉,问他愿不愿意来自己公司当保镖,不用动脑子,听话肯出力就行。
姜诚的眼睛亮了一下,他很听话的,姥姥一直说他是最听话的孩子,而且他也有力气,之前在工地的时候,他一个人可以干三人份的活。
可他又不想给易沅添麻烦。
“你看我干嘛。”
易沅瞪他,“要么被我养着,要么去当保镖,你自己选一个!”
姜诚哭着说他要当保镖。
午饭他们是在李嬷嬷家吃的。
姜诚自己下厨做的打卤面,上桌的时候,姜诚的碗里没有肉,林君岸碗里有两块肉,易沅碗里全是肉。
林君岸忽然觉得孩子有点可怜。
易沅不看都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说话,只是气鼓鼓的把自己碗里的肉扒拉到姜诚碗里。
其实易沅也不知道咋回事,姜诚从小就特别怕他,明明一只手就能跟抓小鸡似的把易沅抓起来,但姜诚就是特怕他。
易沅不想承认自己凶,所以他理所当然的把这一切归结为自己的人格威力。
吃完饭以后,姜诚刷碗,易沅叼着根牙签站在水槽边,问他,知不知道小箱子是什么。
这是李嬷嬷的最后一句话。
易沅想了好几天都没琢磨明白,他也没抱希望姜诚会知道,就是想起来顺口问问。
“小箱子?”
姜诚在围裙上擦擦手,表情呆得像只憨八龟。
“有两个铜环的紫檀木小箱子?”
易沅嘴里的牙签掉在了地上。
刷完碗,姜诚带着易沅和林君岸去了李嬷嬷生前的卧室。
然后当着他们的面,从一个大箱子里翻出了一个大盒子,又从大盒子里拿出一个大布袋,又从大布袋里掏出一个小箱子。
双铜环的,紫檀木小箱子。
姜诚说,这是除了他以外,他姥姥最宝贝的东西。
易沅看着这个小木箱子,总觉得有些眼熟,可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易沅抬手扒拉了一下箱子上的黄铜锁,问姜诚,有钥匙没。
姜诚顺手拿起炕边的枕头,拉开枕套上的拉锁,抖了抖,啪嗒,一把同样古朴的小钥匙就掉了出来。
易沅开箱子的时候,姜诚就跟只大藏獒似的趴在旁边。
易沅问他知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大藏獒摇摇头,说这是姥姥的宝贝,姥姥不让看。
易沅叹了口气。
知道箱子在哪儿,也知道钥匙在哪儿,但还能按得住好奇心如此听话的,也就是姜诚了。
“咔哒”一声,锁开了。
易沅掀开箱子盖,好家伙,当时就被晃得眼前一花。
别误会,不是什么圣光或者宝藏,只是箱子盖儿里面贴的一块小镜子而已。
不过小箱子里的确有一些珠宝,戒指耳环翡翠项链之类的,看着都是有年头的老物件了,应该能值一些钱。
易沅指指那些珠宝,对姜诚说,喏,都归你了这些。
姜诚拿起一个金戒指,摩挲了两下,哭了。
他说,要是早知道有这些东西,说不定姥姥就不会死了。
易沅张了张嘴,没说什么,只是抬手抱住了姜诚的脑袋。
不过也就抱了一小会儿,因为林君岸的目光实在是太吓人了,从背后盯着他俩,迟钝如姜诚都开始打寒颤了。
易沅本来以为,整个小箱子里都是这种珠宝,但后来他发现不是,这个小箱子是两层的,只有上面这薄薄一小层,是李嬷嬷留下的首饰。
易沅把小箱子里的珠宝首饰一件一件拿了出来,包在一块手帕似的绸缎里,交给姜诚。
“自己保管好,别弄丢了,这是阿婆留给你未来媳妇儿的彩礼。”
姜诚捧着那个小布包,含泪点点头。
或许这些首饰真的能卖一些钱,但李嬷嬷一直没有告诉姜诚,肯定也有她的用意。
老人啊,总是念着孩子的。
家里的钱已经用完了,她的病也到了无力回天的地步,可总要留下一点东西,让她的傻外孙,依傍着活下去不是。
姜诚还在那抱着小布包抹眼泪,被易沅一句“其他保镖从来不哭”给吓得生生憋了回去。
“圆圆。”
林君岸的注意力却是落在了小箱子上,屈起手指敲了敲中间的夹层。
“下面好像还有东西。”
“嗯?”
易沅也跟着敲了两下,“真的哎。”
这小夹层装得还挺瓷实,易沅抠持了半天都没整开,最后还是林君岸在侧面发现了一个小凹槽,一按,诶,自个儿蹦起来了。
有了上面那层首饰的铺垫,易沅以为下面可能会是一些纸质物品,比如房产证小存折之类的。
他猜对了一半。
确实是纸制品。
但,那是一本日记。
“咦,我记得阿婆不识字的呀......”
易沅拿起那本淡绿色封皮的日记,随意翻开一页。
然后,易沅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圆圆?”
林君岸没有急着窥探日记里的内容,而是先握住了易沅的手。
“林君岸......”
良久,易沅从本子里抬起头,眼中已然蓄满泪光。
“这是我妈妈的日记......”
这是原清安的日记。
微微泛黄的纸页,墨蓝色的钢笔字,虽然易沅早已记不清妈妈的笔迹,但他就是知道。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原清安,还有谁会叫他,沅沅小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