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檀闪现在落云山脚的草地上，她眸子微闭，身体脱力地一晃。
身边邹振生的灰青色袖子发出刺耳的裂帛之声——被她抓住生生撕裂了一段。
落云山是泰来镇附近的一座灵山，山间一颗万年老树，足有十人围成一圈，才可堪堪合抱，上至云天。
沈小檀用了移花接木十里风，灵力耗尽，她身子软下来，跪坐在地上。
移花接木十里风，又名缩地成寸。
沈小檀以前在逐日宫后山砍树修行时，有位朋友非说缩地成寸听上去太普通，就取了一个这样的名字。沈小檀听他念叨久了，便一直以来也习惯性地这样叫。
这位朋友，唔……是谁来着？
沈小檀捂着头，紧皱着眉，觉得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一层浓雾笼罩其中，让她看不清其中潜藏的记忆。
邹振生蹲在一旁。他手指揉搓着，神色紧张，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冒出。
他在想，这阴灵是不是终于露出了弱点？
他原本可是打算将她钉入坟冢当中，永世不得超生，关在那一方棺材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
梅小檀此刻没有想起来，可看她的身手，还诡异地竟然会“缩地成寸”这样的法术。
若是等她想起自己在乱葬岗时，想封印她这一茬，他之后哪里会有好日子过？
邹振生屁股往后缩，手不自知地握住那把原本属于他的剑。
不趁此时杀她，更待何时？
他在沈小檀背后，面上终于露出潜藏许久的狠辣，手将剑高高举起。
而“移花接木十里风”原本不是练气期能够使用的法术，换言之，沈小檀跨境界用了远超她此刻修为的灵力，所能支持的法术。
沈小檀灵力岌岌可危，已经筋疲力尽，此刻都没有想起来自己施术的时候，还下意识拉了邹振生一道，更别说注意到他在背后，想要再对她下毒手。
剑直指女子心口而去，在空中划出锋利的剑鸣声。
三寸、两寸。
一寸——
就在剑尖即将刺透女子胸口的一瞬。
却突然歪斜了。
一折扇轻抬，明明看上去无甚力度，却轻而易举地将这力度十足的一剑打出去，震得邹振生虎口麻痹，甚至两手都软了下来，骨头折了几分。
那红衣鬼修肤色白皙，黑色发带半束，随意得就像他的笑容，笑盈盈地，手中折扇顺势打开，在胸前轻轻扇动。
沈小檀没有意识，却也感受到他身上的鬼气。她痛苦地咳了一声，鬼修脸上笑意猛然收起，用灵力将沈小檀身边的鬼气包裹起来，同时伸手朝她后背一探。
……魂魄缺失，她怎么会缺了一魂三魄？
鬼修身边黑色鬼火缓缓浮起，在空中有的喷涌而出，绽放黑莲，然后像泡影砰然炸裂。
他嘴角勾起一丝略讽刺的笑容。
沈小檀，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叫他想报仇都有些欺负不起来。
他往沈小檀身体里输送了些灵力，见她眉间的紧皱慢慢消解，这才缓缓起身，处理邹振生。
沈小檀仍旧闭着眼睛，看上去完全没有意识。红衣鬼修这会装不出，也懒得装什么好人。
他面上全是冷漠，一丝笑意也无。邹振生这才发现，原来一个人笑与不笑之时，气场差别竟然会如此之大。
他就像鬼界爬行而上的怨鬼，披了一身人皮，眼里烧的是愤怒，脚下踩的不是满地生机的青草，而是死气沉沉，让人冷惧至心底，整条脊骨都仿佛冻住的白骨。
他是鬼界来的红衣怨鬼，杀人对他来说，就是家常便饭。
一群鬼火冒去邹振生身边，在他身边炸开。
黑色阴怨的鬼气对活人损伤极大，邹振生的皮肤就像被烧灼的纸张，整块都变成黑色，然后化作飞灰。
邹振生忍不住想发出惨叫，却突然有一朵黑色莲花灌入他的口中。
“嘘，别说话。”
他朝沈小檀的方向轻轻抬了抬下巴。
“吵醒她，我就烧了你的喉咙。”
他话还没有说尽，邹振生的喉咙处便涌来一股烧灼之感，莲花鬼火便是地狱业火，他的惨叫声最终化成野兽的嘶吼声。
他大口呼吸，片刻后伸手，才发现这是鬼火给他营造的幻觉。
听说鬼界的炼魂谷，有形似莲花的鬼火，专门用来处罚恶行累累的犯人，而犯人会在这鬼火中无数次地尝到自己曾犯下的罪，所带来的痛苦。
邹振生恐惧万分，这鬼修究竟是谁？！他怎么会有这样强大的力量？
红衣鬼修微微俯下身，他薄唇轻启，像索命的鬼差。
“谁给你的胆子动她？”
邹振生在地上痛苦翻滚，心里却想着，这鬼修明明也不是怀着想救梅小檀的心思！
刚刚在酒楼的时候，他明明就是在看热闹，打算袖手旁观。什么报恩，分明就是在鬼扯！
邹振生魂魄里植下的鬼火，将他的想法传递给了红衣鬼修。
红衣鬼修微微笑了。
“那又如何？”
他折扇轻轻抬起沈小檀下巴，摩挲着。沈小檀无意识地皱起眉，“唔”了一声。
红衣鬼修收回扇子，幽幽的笑容像三途川旁，随阴风摇曳的，人血浇灌的花。
邹振生身边的怨鬼兜兜转转，就是不肯放过他，他浑身被冷汗浸透。红衣鬼修看着地上恐慌的跛子，眼底流露出一丝怜悯。
差点忘了，这跛子也算是个修士。
“你知道我是谁了。”
“那我就……不能留你了。”
·
沈小檀在小屋里修养了三天，才堪堪恢复意识。
她醒来的时候，正是晚上，茅草屋顶破了一个大洞，漏进十几颗星星来。
“小檀姑娘，你醒啦！”
段十七的脸猛地挡住那些星星，沈小檀一个条件反射便将他推出去三米远，撞到木墙上。
段十七好一阵子才从地上爬起来，他趴在桌上，扶着腰，单手给自己倒了一口凉茶润了润喉咙。
这才扭过身，有些委屈道：
“小檀姑娘，我照顾你这么多天，你不感谢我也就算了，怎么还揍我呢？”
照顾她很多天？沈小檀这才看了看四下的环境。
她坐在简陋的硬板床上，上面铺了几件红色裙子，好像是段十七之前在店里挑的那几件。底下的棉被破旧，不过看上去还算干净。她掀起来一看，铺了些干草。
“小檀姑娘，你这身子可真是比我还娇贵。想当年我还没死的时候，喜欢从家里偷跑出去，只要在草地上摸摸，手上就会起红疹，你才在这床上躺了一天，我就看见你手上全是疹子。所以就铺了几件衣服——”
衣服？
沈小檀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换了一件。
正是段十七最后十分严肃，挑了许久，红色鲤鱼一样的裙子。
……
她沉默几息，抄起地上的条凳就朝人揍去。
虽说修仙之人不拘小节，但帮人换衣服未免太逾矩了。
逐日宫的温泉分男女池子，男子不必说，她连在女子面前脱衣，与女子共浴都不习惯，向来是引了泉水去自己房间洗的！
这鬼修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哎等等小檀姑娘，你听我解释，我什么也没看见！”
他折扇往床上一指，一勾，一挑，其中一件红色裙子便闪现到他的身上。
然后因为尺码太小，而发出撕裂的声音，露出他的胸口来。
沈小檀举起的条凳僵在手中。
“？”
段十七默默捂住胸口。
“这，这招叫做移形换影。我以前上早课，嫌起来穿衣麻烦，所以……”
沈小檀那一条凳终究还是揍了下去。
……
段十七又使他的“移形换影”，换回了原本的衣服。他看着那件被他撑烂的红色纱裙，神色有些可惜。
沈小檀面色麻木，啃了一口糕饼，就着桌上的凉茶吞了下去。
段十七撑脸，看着她舔指尖上的糖渣。
“好吃吗？”
嗯？沈小檀逐渐从刚刚的打击中回神，又舔了一口手指。
还行，和小师妹做的差不多。
沈小檀不爱吃甜食，辟谷后也没什么机会吃东西。她许久没有吃到人间的糕点了。
反正人已经打过了，她直率地点头，然后面无表情夸奖道：“好吃。”
“那下次再给你做。”
沈小檀咳咳哽住，捶了自己胸口两下，赶忙吃了口茶。
她歪过头，往屋子里看了一圈。
他做的？在哪里做的？
像是知道沈小檀想问什么，段十七扶着脸。
“我找你的时候，在裴氏酒楼的后厨顺手做的。你别说，他们虽然家风不正，但厨房的材料倒是很齐全。”
……
她不是很想问段十七究竟是怎么溜进人家厨房，还做了这么精致的糕点的。
仔细一看，糕点上甚至有个细雕的“乔”字，而另两个上面写着“小”、“檀”。
她继续把最底下的糕点翻了个面，上面赫然是一个“囍”字。
“……”
沈小檀忍不住想把屁股底下的条凳扒出来，再往他身上招呼几下。
她按着眉头，觉得自己的头上皱纹快成了半永久的。想到糕点上的“乔”，她顺口问道：
“你本名里有个乔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