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债?”路奉秋看向申安。
在相认前后者眼中的惊恐和疯狂,好像随着这句话而得到了解释。
他小心翼翼地向申安打听情况:“你们……有人来催债啊?”
如果是寻常拮据,不至于落到如此境地。可既然有人催债,那说明欠的金额不低。
正是因为如此,申安的那种有如困兽之斗的神情,才有迹可循,是被提刀讨债的人和无以为继的生活生生地磨出来的。
路奉秋的目光让申安的头快要埋进地底,“我……我养父养了我,我却没办法让他过上好的生活。而他……”他含蓄地表达了出来,“他有些爱好。”
话一说出来,路奉秋已经懂了。
金额不小、引人追债的,在京都,无非是肉/欲和利益。
“对不起,那天在街上偷了你的钱。为了还上钱,苦力、杂役……我都曾试过,只是实在窟窿太大,追债的追得太紧,也没有办法。”
路奉秋的拳头随着他说的话,在衣袖中一点一点地收紧。申安比他只大一岁,可自己恣意潇洒花天酒地时,前者也许不知道在哪担惊受怕。
他心底泛上酸楚,如果在雾岭,申安没有和他走散,那就好了。
此时申安看他的眼神虽然不像一开始那样充满防备,可也充斥着浓浓的愧意。他低垂着头颅,手指按在钱袋上,眼神闪躲,几乎从未正视路奉秋。
看见他这样,路奉秋心情更加复杂,“你可千万别这样想,这些年来,你是不容易的,那天的事你不要再放在心上了,好吗。”
“可是话又说回来,你养父这个爱好,毕竟是个无底洞,我给你的钱只能缓和一时,你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申安揪着路奉秋刚才给他的钱袋绳子,嗯了一声,回答道:“他在戒了。”
路奉秋:“好,他要是肯戒……你们欠了多少钱?我愿意帮你们还债。”
话音刚落,申安立刻仰头看他,眼睛里满是惊喜,“你,你愿意帮我们?”
他从没想过路奉秋竟然愿意帮助他。他见过太多借钱而扭头就走的背影,也担心路奉秋会对他的处境露出低蔑的神色。
他已经做好了最差的打算,可路奉秋轻描淡写地,把最火烈的话说了出来。
“我的零用钱也不知道够不够,不过,我会尽我所能地帮衬你们。”路奉秋露出和煦的笑容,安抚他的肩膀,“我说过的,我们的父亲是兄弟,我们也是好兄弟。”
那微笑灼得申安心底一阵暖流流过,泪水在眼眶打转,“好兄弟……”申安在心底默念这三个字,冰冷的心好像被这团火给融化开,全身的血液涌动着。
他实在经历了太久的颠沛流离,太多的恐吓威胁。他不可置信,这从天而降的儿时玩伴,竟只几句话,就能把他不堪的日子终止。
亏他刚才还……那么嫉妒。
他将视线转向路奉秋,路奉秋也正望着他,目光中带着澄澈的善意。
“谢谢你,奉秋。”从面前俊朗的少年面孔中,申安依稀找到当年抱着自己大腿的团子的模样。他说不出别的话,他也无法拒绝路奉秋的帮助。
岁月流逝,他有些唏嘘,但此刻更多的还是感谢,“你长大了。”
“额……人总会长大的。”
申安看着挠着头的路奉秋,“说的也是。我只是没想到,你如今比我还高了。”
“我奶奶和我说,我们这个年岁还能再长高一些,到时候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走,你带我去看看伯父吧。小王,你留在外面吧。”听着路奉秋爽朗的声音,申安的手已经被牵起。
手心的温度相接,申安不太适应地缩了缩肩膀,但没有甩开。
这就是……家人的感觉吗?
他看着路奉秋逆光的侧脸,心中打上奇异的感觉。
右手边的一块木板被他拉开,夹缝中,一条通道通向一个不容易发现的里间。
路奉秋先一步走了进去。
“我义父他爱好……”申安有些迟疑。
“知道。”
路奉秋在回答时正好瞥到了门缝边上名为《赌经》的书。书页被翻得蓬松挑起,连排着还有其他一堆半散在地上。他避开那些乱撒的书本,看见正对的墙壁上,女人婀娜的身形画像妖艳诱惑。
“嘶……”他避开视线,房间中间,有着一摞层层碎步堆积的“床铺”,上面坐着一个中年男人,衣服破旧,脸色苍白,略有病容。
这就是申安的义父?
男人有一双绿豆大小的眼睛,那双眼上下地打量着路奉秋,有些局促,“申安?你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有人进来了。”
“义父,他是我朋友,是真的。”申安从木板里钻了进来,他叹了一口气,站在路奉秋的身侧。
一个钱袋挂在他的手指上,他半举着晃晃,里面的钱币叮当作响,“他来拜访我们的。”
“拜访”两个字申安拖得很长。清脆的金属声,让义父的眼神迅速地从书本锁定到那个绣工精美的袋子上。
他直勾勾地看着路奉秋,很快地,泛黄的牙齿露了出来,嘴角向着右边倾斜着,露出谄媚讨好的神情,“申安的朋友啊?欢迎你来我们家做客。真是蓬荜生辉啊!”
确实是蓬荜,没有夸张。
路奉秋心里古怪地笑了一声,脸上是和善礼貌的微笑。
“伯父,初次见面,打扰了。我是申安的朋友,我叫路奉秋,并不是催债的。我们从前是玩伴,直到一场变故分开,最近我才找到他了。”
“噢,好说好说。”示意申安,养父拿到钱袋。他轻轻扯开线,里面的银钱让双眼冒光:“哟,你好你好,路小兄弟是吗?鄙人郑开新,就是他,哎,申安的义父了。”
“郑伯父好。我和申安都是雾岭的遗孤,活下来都是幸运,没想到今生还能再重新见到申安,真的要感谢伯父让我们两兄弟再见。”
“哪里哪里。”郑开新说,“雾岭啊……好怀念了,你应当也是当年的从军家属吧?我当年,也是安平军的一员啊。”
“噢?”
雾岭无疑是亲历者心底的一道疤痕。
郑开新停下拨弄钱币的手,抬起脸,怒意清晰可见,“雾岭一战,是安平军的耻辱。几千银元换几百将士和百姓的性命,其中之腐朽,国之蛀虫当真可憎。”
他诡异地笑了两声,像是嘲讽,又像是悲凉,他那一双浑浊的眼睛看向远处的某一个方向,像是在追忆,又像是在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