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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瓦上霜:金钗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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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虽是秦楼楚馆,却也是雕墙峻宇满堂彩饰。花楼共上下二层,一楼厅堂宽敞豪阔,斗八藻井彩画华艳,梁上高悬十几盏六角宫灯,连串的大红灯笼和朱帷锦幔悬挂四壁。厅中锦画围屏,红毡墁地,墙上挂山水字画,紫檀花架上供名贵兰草。博古架上琳琅满目,翡翠玉雕、青花瓷赏瓶、珐琅彩西洋钟、景泰蓝铜灯、龙凤双喜鎏金锡烛台、紫铜宣德炉等各式宝器和精巧古玩看得人眼花缭乱。围屏之后的雅座摆放数十张红木嵌云石百灵台,雅座前设有戏台,专供吹拉弹唱曲艺演奏之用的笙箫管笛一应俱全。厅中宽大的楼梯可直通二楼的雅间厢房,楼梯墙上挂着许多红绸木牌,木牌上刻着姑娘的花名:春红兰香、玉凤彩霞、夏荷秋菊、牡丹玫瑰……上下数排,三六九等,一目了然。

    挂在最顶上的是头牌,花名叫盼盼。不知这虎穴狼巢里还有何期盼,是盼花中状元连年独冠,还是盼如意郎君不期而至,或是盼这万劫不复的残生有朝一日苦尽甘来?

    龟公手段毒辣,连日殴打折磨,月倩已哭不出骂不动,神魂恍惚,迷迷愣愣如牲畜一般,任人牵到哪里便是哪里。

    老鸨领月倩转去一间密室。密室里设立神龛,月倩行三跪九叩大礼跪拜白眉神,再拜“狐黄白柳灰”五仙。老鸨郑重告诫,遇到狐狸、黄鼠狼、刺猬、蛇、鼠,必须心存敬畏,一概不能打伤冲撞。

    跪拜之后,新秀按规矩祭鞭。

    龟公剥了月倩衣裙,用麻绳缚住她两条臂膀,将她吊在梁下。月倩无力抵抗,只能忍辱含耻任人宰割。

    五仙案上供着条马鞭,鞭子用几股牛皮编制而成,粗细长短恰似一条黑蛇,也不知饮了多少血,整条鞭子乌油油的,隐隐散发出一股阴寒邪气。

    龟公捋胳膊挽袖子,在半空里甩了几个响鞭,随即抡圆胳膊挥鞭猛抽。噼啪作响的鞭子疾风暴雨般落下,眨眼间,月倩通身血痕,宛如赤练缠身。

    “求妈妈饶命,进了这门,往后悉听妈妈教导!”月倩薄皮嫩肉,熬不住皮开肉绽的痛楚,涕泗交流地哭求告饶。

    老鸨把水烟筒递给龟奴,龟奴麻利地装水烟。

    “家有家法,行有行规。进了门就得立规矩,这一顿鞭子是少不得的,让你吃点儿苦头长长记性,以后别浑头浑脑地栽跟头!”老鸨抽上几口水烟,接着道,“皮肉生涯先得了断情根,绝了痴心妄想。男欢女爱不过虚情假意,黄白阿堵才是活命道理!再一则,姑娘出条子自有阿姐跟局和龟奴伺候,别打算半路出逃。妈在这奉天府混过半生,不说手眼遮天,地界儿人头总是熟溜的。给你插个翅,也不怕你飞了。你要活不耐烦寻短见,触霉头、犯忌讳臭了我的地,我丑话说在头里,死得了是你运气,死不了,我不活剥你三层皮,算你不知道你妈手段!”

    月倩半死不活地点个头。

    老鸨又摇唇鼓舌往月倩脑里灌输邪辞:“如今世道艰难,笑贫不笑娼,看富不看抢。那些吃糠咽菜的穷苗苦根有一顿没一顿的,牙缝儿里活人,活得最是寒碜。长三幺二来往的都是有头有脸的达官显贵,吃喝穿戴体体面面,混出名堂的谁不尊称一句先生?比那些人人轻贱的穷鬼苦力可光鲜百倍!来日熬出头,嫁个富贾豪绅做姨太太,后半生也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龟公挥鞭子累得气喘吁吁,月倩挨不住昏死过去,一瓢凉水泼到头上又浇醒过来。

    老鸨逼问:“你可甘心认命?”

    “认命……”月倩气息奄奄。

    “买卖都讲究个你情我愿。你既然甘心顺从,那便去神像跟前儿起个誓表表决心,请天地人神做个见证,往后就踏踏实实在这飞琼楼里过活,咱们和和气气做生意,妈也不跟你大动干戈,管保你三茶六饭好吃好穿。”

    龟公给月倩松了绑,拖去神像前立誓为娼。

    老鸨细讲一遍行帮规矩,一不得二不准三不可四不能,条条框框,规矩甚多。

    月倩三魂出窍,木木呆呆,耳朵边上仿佛飞着一大群绕粪苍蝇。

    老鸨道:“做了飞琼楼的姑娘,就撇弃了从前姓名,免得本家近故追探查访,牵扯出许多麻烦。取个花名,也省得烟花贱质辱没先人。”

    富贵草头露,繁华瓦上霜。这一生该冷的冷了,该凉的凉了,便取花名叫小露霜。往后便是花门中的烟月鬼狐了,翁月倩自此淹逝。

    一身伤痕,调养月余,伺候的娘姨每日端来人参鸡汤、鹿茸炖羊肾给小露霜大肆进补,她身子也渐渐好转起来。

    秦淮八艳色艺双绝,沦为金钗客,也得学个雕虫技。

    老鸨请来乐师教小露霜吹拉弹唱,娘姨又与她讲解秘戏,传授房中媚术与待客花活。裁缝上门量体裁衣,绫罗绸缎裹身,钗珥环佩点缀,装扮得浓桃艳李花团锦簇,真真正正一个锦绣傀儡。

    小露霜在梳妆镜前端详自己,镜中人脸尖腮削,面黄肌瘦,色若寒灰,目如死鱼。《聊斋志异》中陆判有换头之术,她如今亦是改头换面,却是半路做鬼,再没有从头做人的日子了。

    娘姨一面用桂花油给她篦头,一面悉心教导:“这花馆里卖笑,逢人就要笑嘻嘻,爷们儿掏钱来寻欢作乐,你一副愁眉苦脸摆给谁看?”

    “怎么才能笑嘻嘻?”

    “心里头想着开心的事儿,要么就把来往恩客当成自个儿最想见的人。”

    月倩愣了许久,她还有最想见的人?她最想见的明明不是人!

    想当初她见鬼的时候可真开心,整个人都欣喜雀跃,眼睛里放出亮光,眉梢眼角都漾着笑意,眼皮儿都舍不得多眨一下,注目凝睇,痴痴迷迷,一眼一眼地把勾死鬼烙刻进心底!

    孔三思一本正经地给她讲《伤寒杂病论》——五色应五脏,肝色青,脾色黄,肺色白,心色赤,肾色黑……

    如今幡然洞悟,他是讲错了。剜人心而弃道旁之奸贼,五脏六腑浑然一色,心肝脾肺肾无一不黑!

    四时八节交替有序,寒露过后不久便是霜降。北方暮秋时节,草木萧疏,万物凋零,天地一片肃杀之气。清早起来,外面笼罩着浓浓寒雾,窗子上也覆盖着一层晶莹白霜。灰惨惨的世界里,这一点清白稀有难得。中午日头出来,遍地霜白消弭无形,来去匆匆,似不愿在这污泥浊水的万丈红尘里多作逗留。

    天气骤凉,飞琼楼依旧热热闹闹。

    花林粉阵之中,香风毒雾日日浸熏,什么端良贤淑也都萎靡了。小露霜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琴棋书画毫无长进,吃酒打牌烧烟灯倒是学得件件精通。从善如登,从恶如崩。一崩便难以收拾局面,堕坑落堑由他去。进了阎王殿,还怕鬼叫门?

    老鸨谆谆善诱大力栽培,只恨蠢猪笨鳖不上道儿,冬瓜一样大的脑袋不知装的什么下水,法帖丹青临摹不好,手谈玉振操纵不精,摇钱树不发芽可怎生是好,急得抓耳挠腮,又让小露霜投拜名师训习奉天大鼓。小露霜总算勾起些兴致,苦心孤诣,笃学不倦。未几出师,办过酬师宴后,抽个旺市吉日登台献艺。

    灯火煌煌的大厅宾客满堂,鹅黄醴,玳瑁筵,绿树莺莺佐酒,平江燕燕下饭,张猫李狗王八蛋欢聚一堂,金迷纸醉,好不热闹。

    红绒幕缓缓拉开,小露霜摆架势亮相。鼓架上放着一面蟒皮书鼓,三弦、四胡和琵琶乐师在旁伴奏。她一手打花板,一手执鼓箭敲鼓板,嗓音清脆嘹亮,唱白字正腔圆,打《罗成破阵》鼓板疾雷迅电,唱《白娘子永镇雷锋塔》莺喉幽婉如泣如诉。

    ——许宣背后悄悄的,将钵盂往白娘子头上一罩,用尽平生气力按住,只听得钵盂内道:“和你数载夫妻,好没一些儿人情!”

    讲到动情处,小露霜微微地红了眼圈。

    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无情郞君奸狡诡谲,数载夫妻又有甚情分。吊桶来粗的大白蛇,做人尚且懵懂,如何料猜险叵人心?

    台下打胡哨叫好儿声不绝于耳,谢幕更是掌声雷动满堂喝彩。

    隔日,裘爷差人给小露霜递局票。

    盼盼晓得肥肉落进狗嘴里,气得捶胸跺脚,当着娘姨的面龇牙咧嘴破口大骂:“公鸭嗓儿,敲破锣,台上嘎嘎两句鼓词,哄些个呆汉捧臭脚,便想骑老娘头上造次,呸!狗屎也想上粉墙?!”

    娘姨劝和:“裘爷何等眼界,什么艳紫妖红没见过,会把那歪剌骨放进眼里?不过图个新鲜,过了那一时三刻的热乎劲儿,担保她光脚进冰窑,一凉凉到底儿。”

    裘如海是飞琼楼的金主嘉客,财大气粗,出手阔绰,一向只叫头牌姑娘打茶围,叫出局的姑娘,盼盼更是独一份儿。小露霜挂牌应局,抢尽风头不说,又勾拨得裘爷这只大金龟也改了槽,火上添油,盼盼愤气填胸又不好发作,真个王八钻火炕,憋气又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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