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就那么肯定？”周国红拿起桌面上另一个搪瓷杯子,笑眯眯地问道，“你可不知道，省队给我的待遇是很不错。”
“你要想去省队,还用得着等到现在？”
“好吧。”周国红喝着水,笑意浓了几分,点了点头,确定了明霞的回答,“是打算去京城了，我师父给我发了电报,去女队任职。”
周国红的祖籍凤城县，但是并不在凤城出生长大。这座安逸的海边小城里,她几乎找不到一个朋友,碰不上一个能说点心里话的人。
这里的生活，与她成长的京城市环境相差太大了。
即便是如周国彪这样，与周国红血缘十分相近的表哥,日常对话也不过唠嗑几句家常。
唯一的例外，就是明霞。
明霞每个月也就来县城一次。
每次碰面的时间不多，但两个人说话投缘，三言两语之间,某些与其他人难以说出的纠结,她已然心领神会。
正是因此,周国红才会与明霞谈起那段谁也也没说过的经历。
“当年，我看到师兄的遗书，一气之下惹怒了某些人,后来被我父亲的朋友调到凤城县,说起来也是一种保护。”
“但是我太难受了,我始终难以置信,仅仅是因为我师兄出生港城，接受过几次国外记者的采访，他就要背负污蔑和诋毁，为了自证一生最看重的清白儿结束生命。”周国红性格硬朗，不拘小事，很少为了某件事情陷入消极情绪。只有在谈到她师兄的遭遇时，情绪才会有很大波动。
周国红以往也零星提到过几次那位令人惋惜的乒乓球名将的事情，但并未详谈，明霞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当年遭受迫害的人不仅仅只有周国红师兄，而是一系的教练和运动员。
夹杂在其中，还有更复杂的内斗，反目和背叛。
不知是因为即将离开，又或者是这件事憋在她心中太久，周国红第一次与人细细说起几年前这段往事。
明霞握着搪瓷杯子，看到周国红的眼底已然通红湿润，泪花涌出。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抬手轻轻拍了拍周国红的肩膀，不知何话可以安慰。
周国红并不需要旁人的劝慰，她倾吐心声，也只是想找个信任的人，把憋屈了几年的话说出来。
“他们到现在也没有得到清白。”周国红抑制不住眼泪盈眶，抹去泪水，哽咽说道。
“他们到现在，还是一个背叛了国家的人。”
“他爱他的名誉胜过生命，可至今为止，他的命也没换来清白。”
“我很怕，人的一辈子就这么短，我怕我命断入土，还看不到师兄洗脱冤屈。”
周国红最后一句话，宛如贴秤砣一般，砸在明霞的心里。
她忍不住抬头，看向墙壁，眨了眨眼睛，把眼眶里的泪水收住。
她很想告诉周国红，会的，一定会的。
再过几年，这片天空阴霾散去，雄狮抖擞，驱退了魑魅魍魉，有多少忠诚得见朗朗乾坤。
不过，明霞的话并没有说出口。
周国红决定前往京城市，定然是已经想明白了。
“我原本很怕回到那座城市，熟悉的训练场，曾经的故人，只会让我想起当年的一切。”周国红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目光如铁，紧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地说道。
“但是，师父说得对，师兄以命相抵，再如何惨烈，也无法在世间为自己奔走了。想要恢复他的名誉，必须靠活着的人。”
“如果我们这些记着的人，不去为他们出声，只会逃避，那等我们老去离开，谁又能把清白还给他们呢？”
“还有世界巅峰的荣耀，是我们的骄傲，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曾经属于我们的顶峰，被别的国家夺走。”
“我马上会带着三个孩子去京城市，那里有全国最好的对手和训练场。”说到这里，周国红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常的利落爽快，她站起来，把今晚整理好的档案放回书架上，语气坚定的说道。
明霞再次叹了一口气。
如果再过两年，周国红去京城市她就会放心许多。
周国红看到明霞皱起的眉头，和担忧的眼神，缓了缓过度激动的情绪，说道：“放心吧，我就是个小教练，又不是真得跟谁打战斗争，借着父辈的余荫，我只要不犯轴，也没人能把我和几个孩子怎么样。”
“一切小心！”明霞谨慎地说道。
“安磊和夏哲他们一定是要跟着我回去的，他们已经是出成绩的时候，再待在这里，是耽误了他们。二花还在打基础，我也不放心交给别人。”周国红重新坐下来，说道。
“二花那性格脾气，从小打定了主意，就没变过，跟了你这么多年，让她不跟你走，我也劝不动。”明霞说着，眼前又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二花时，又小又瘦的她扑倒地上只为了抢一块地瓜干的情景。
明霞深思熟虑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尊重二花的选择。
二花的天赋，让她留在安稳的凤城县，没有专业人员的指导，只能白白浪费几年的时间。
运动员本就是吃青春饭，平白耽误几年，极为不智。
虽然周国红说过省城少年队数次要让二花加入，但没有周国红在身边，人生地不熟，政治环境也未必比京城市安全多少，倒不如让她继续跟着周国红。
周国红的能力和家境，要扳倒某些人很难，但护住几个孩子还是可以的。
“什么时候的火车？”明霞问道。
她们这儿虽然靠海，但不是什么枢纽要地，周遭是连绵的大山，只有一条铁路通往邻省，出发去京城市还要去其他省转车，沿途花费的时间很多。
一旦二花跟着周国红去京城市，明霞肯定没有办法一个月去看她一次，能一年见一面都是难得。
想必将来只能靠写信联系了。
“正在托人买票，估计也就这十来天了。”周国红心里算了算说道。
“那我下周再下来一趟，给你们带点东西。”明霞心里合计了一下，说道。
“哪用得着呢！我们什么东西都有！”周国红摆摆手，恢复了大大咧咧的熟悉性格，笑着说道。
“今晚的鸭腿路上也能买到？”明霞瞥了她一眼，挑眉问道。
“哎呦，那可真没有，那么好吃的鸭腿，哪那么容易买到。话说，你们不是把鸭子的其他地方吃了，光留着鸭腿给我们吧？”周国红想到今晚油汪汪的鸭腿肉，回味无穷。
“我这周回去弄点入味的肉干，能保存不少时间，你们到时候出发当天买些芝麻光饼带在身上，拎上十来个白煮蛋，无论客车还是火车，都不愁吃的东西。”
周国红听明霞这么一说，顿时觉得自己没考虑周到，立马摸了一本作业本出来，拿出钢笔，把路上需要注意的问题写下来。
这年头出趟远门，啥也不方便，考虑的事情也多。
她们说着说着，还提到当初周国红带着安磊和夏哲，拎两件衣服，揣着几袋饼干面包，就这么从京城市坐完火车赶客车，换了好几趟车来到凤城县。
他们三个人刚刚经历了巨大的打击，周国红失去了几个并肩奋斗的队友同事，夏哲和安磊失去了一手带他们的教练，居然也这么浑浑噩噩过来，在凤城县安置妥当了。
明霞和周国红聊到很迟，说着说着，白炽灯突然停一闪，周遭陷入一片黑暗。
“诶，又停电了。”周国红黑漆漆的环境中嘀咕了一句，迅速从旁边摸了一盒火柴擦亮，再借着火光把煤油灯点亮。
明霞看了看周国红的手表，发现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
明霞干脆也不回二花房间，免得打扰几个孩子睡眠，直接在周国红床上挪了个地方睡了一夜。
第二天，明霞没有久留，她给二花他们煮了个早饭，就带着大花三姐妹把要在县城采购的东西买齐了，继续坐木材厂的卡车回去。
一回到山上，明霞就开始忙不停地准备东西。
肉干在路上吃非常方便，明霞重点准备的就是鸭肉干。
为此，她又从网络上定了二十斤的冰冻鸭边腿肉。
合并第一次的鸭边腿肉，全部腌制入味，烤制成熟，剔掉骨头，撕成条，烘烤成容易保存的肉干。
这次离开县城的时候，明霞还拎了二十多斤的大黄瓜鱼回来。不是那种几十斤没人要的货，是一只四五斤左右的鱼，肉质尚可。
她打算再做点鱼松，与鸭肉干轮换着吃，想来也是行路上不错的选择。
主食明霞就没有给他们多准备了。周国红自己能买到不少饼干，县城里的芝麻光饼手艺也很不错。
据说光饼的出现，就是当初戚继光抗倭时，为了行军路上方便不易变坏而研究出来的。
加入了碱面和盐的光饼，不容易变质，又撒了白芝麻增香，吃起来口感也很不错。
如今天气，放上个十天都不见得会坏
除此之外，所谓穷家富路，现钱，药物等等等，明霞都尽可能帮他们考虑。
整整一周的时间，明霞都在忙这件事。
大花也知道二花马上要去京城市了，从县城回来后，情绪一直不太好，话也不多，总是默默地给明霞打下手。
等没事的时候，明霞看见大花拿着山藤在编织着什么。
明霞猜测，大花应该是准备自己做点东西，送给二花。
因为这山藤可比竹篾少见多了。
大花这段时间拿来编织的山藤，实际上已经积攒了三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