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逐渐安静下来，眼看着又要开始下一个分享话题。
沈陌趁着主持人串场子的空档，赶忙低声向邵扬讨教：“师父，我才想明白，刚刚你讲的那些内容，其实都是与香水市场和发展前景相关的。可是，这不都是商人才应该操心的事么？和我们这些搞香水设计的有什么关系呢……”
“任何一个调香师，哪怕再杰出，都不可能保证自己设计出来的每一款香水都称得上‘作品’，但作为最基本的要求，我们要确保它至少是一款合格的‘商品’。作为商品而言，香水的创造过程势必与市场密切关联。”
对于这番言论，沈陌只认同一半。
“你说的没错，香水确实是以商品的形式存在的，但那不代表设计师就一定要被买家的喜好牵着鼻子走。”
“这样，我给你举个比较极端的例子——假如树木的清香能让80的地球人出现过敏反应，那么，就算它再怎么讨你喜欢，也不能被视为顶级香料元素。”
她若有所思，而他顿了顿又道：“潜在购买力，就是我们所说的目标人群，它和市场前景融合在一起，互相作用、互相制约，从而决定了最终的产品需求，也就是我常跟你讲的香水设计初衷。”
沈陌似懂非懂，依旧心存不解：“可是不论市场走向如何，我始终认为香水设计都不该是简单粗暴的批量制造，而应该精心炮制，融入艺术品所独有的爱与美感。”
言罢，她就开始等待他的回答。
沈陌其实是个很固执的人，尤其在香水设计这件事上，总是有着旁人理解不了的执著。
一旦对某种观点存有异议，她就势必探究到底，哪怕对方是她一直敬重的邵扬，也丝毫不能例外。
邵扬打量着沈陌认真的模样，心下倒是生出几分欢喜。
他没来由地就想起几年前，他给她面试时的场景。
彼时，他根本没有打算招一个完全不懂行情的理工科女生，可是很多时候，事态的发展总是带着些意想不到的戏剧成分。
那个下午，他连续面试了十几个文科出身的应届生，这些人带给邵扬的感觉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千篇一律。
他们每个人都自认为很有才华，随便开口就是诗词歌赋，恨不能在有限的半小时面试中，将全世界的典故都摔在邵扬脸上，以此换取stellar的一纸聘书。
可惜的是，他没办法从这些孩子的自我卖弄里看出他想要的真诚。
那时候，他对这一届学生几乎已经不抱太大希望了，以至于放宽了标准，只盼着能找到一两个对香水行业真正感兴趣、并且踏实肯学的人。这样就算缺少一点才情，至少还有端正的态度，也还是有希望培养出来。
沈陌恰恰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她规规矩矩地在他面前落座，眼神里是在同龄人中鲜少见到的不卑不亢。
邵扬看了一眼她的简历，忽然就来了兴致，忍不住想逗逗这个看起来还不错的小姑娘。
“难道从来没有学长跟你说过stellar不招理科生吗？”他姿态优雅地靠在椅背上，坐等着她的反应。
他以为她会有点失落，或者急于证明自己有能力转行做香水，可结果却令他大跌眼镜。
沈陌幽幽叹息一声，而后又抬头望着他的眼睛，一脸心酸地说：“实不相瞒，我从大二开始就没有一学期不挂科的，而且挂的都是工科专业科。找工作之前我们班上的辅导员特意找我谈过话，说是让我出门别说自己是理科生，他和同学们都替我丢不起这人……”
他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那你凭什么认为stellar会招一个连学习都搞不定的应届生？”
她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然后不答反问：“那个……你确定stellar不招理科生的，对吧？”
他虽然不知道她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配合地点了点头。
沈陌见状也跟着点了点头，说道：“既然这样，那我也就不费力气在你面前班门弄斧拐弯抹角了。我其实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学习能力有什么问题，常听人说‘术业有专攻’，我对芯片半导体这种东西确实是没什么兴趣，所以大学阶段拿出很大一部分时间去研究金融和互联网产品。有限的时间拿来做有意义的事情，我觉得这是时间管理的一种体现。”
“挺叛逆的想法，不像是中国学生该有的。”
沈陌耸耸肩，坦诚说道：“可能因为我母亲是留洋回来的，想法比较开放，对我的教育也不是那么有板有眼。”
“嗯，家庭环境确实是个很重要的因素。”邵扬想了想，又问，“不过你刚才说，你花了很多时间去研究金融和互联网，那么为什么不去银行或者互联网企业应聘呢？”
“刚才还没说完，因为从大三那年母亲送了我第一支香水开始，我就成了个不折不扣的香水控。”
“香水控是什么？是和‘香水迷’类似的生物么？”话题又回到香水上，邵扬倒是多了些耐心，也多了些打趣的意思。
“有点相似，但是痴迷程度更令人发指……”
每当与人聊起香水，沈陌就忍不住变得滔滔不绝，这次对面坐着的是stellar的专业调香师，她本来应该有点忐忑或者紧张的，但是因为他说他们公司完全不招理科生，她也就断了求职成功的念想，只把他当一位懂行的前辈，借此机会畅谈起来。
“我不单单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香水，还喜欢研究那个配料表，时不时自己捣鼓一种味道差不多的东西凑在一起，想配出一样的香味……”
其实沈陌说这些的时候也想过自己可能会被面前这位“专业人士”默默嘲笑，但她不知道的是，真正令邵扬嘲笑的并不是她自己调配香型这件事儿，而是……她怎么会把调香方案这么专业的名词说成“配料表”？！
邵扬一瞬间就觉得自己的工作太low了，简直就和方便面厂那些搭配调料包的工人没什么两样。
不过他也只是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番，表面看起来依然是很有耐心的样子。
“你说自己研究过配方，能不能举个例子我听听？”
“唔，我试着配过hermes的‘尼罗河花园’，这个应该是水生调的女香里比较有代表性的，也是我接触最早的水生香水。”
很多文科生也不过是在他面前卖弄文艺素养，可面前这个理工科的女生却晓得什么是水生调，甚至还知道尼罗河在同类香水中的地位？这倒是叫邵扬有些刮目相看了。
“介不介意具体说说，你是怎么理解这款香水的？从配方到它的意义，都可以随便谈。”
“唔，这个香水的配方其实我……”沈陌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没敢看他眼睛，小声地说，“我没配出来。”
邵扬笑道：“这没什么，世界顶尖调香师的杰作，你一个外行人学不来不是太正常了么？”
“说的也是。”她能听出他话里的鼓励，于是又抬起头来看向他，继续说道，“我从网上搜到了前中后调的成分，然后也试着找来，把它们都掺和在一起，可是味道就是不对。但是后来有一天，我去逛超市的时候无意中有了新发现。”
“什么发现？”
“六神花露水新出的那款‘冰莲花露水’，和尼罗河的前调几乎一模一样！”
听到这里，邵扬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温声说道：“且不说你研究的这些到底有没有用，至少我能看出来你对香水行业还是感兴趣的。”
他的认可并没有给沈陌带来喜悦，恰恰相反，刚才聊得眉飞色舞的她，突然就觉出利落了：“当然很感兴趣啊，我做梦都想走进这个圈子呢，想看看真正的调香师都是怎么把世界上那么多种味道信手拈来，然后演绎成迷人的香水。”
她轻轻咬了咬下唇，又低声说：“可惜，stellar不招理科生，那就没有办法了。我再去别家问问……”
这一刻，她眉目低垂的模样突然就刻进了他的心里。
有太多人都把stellar当做一家“公司”，而这家公司的聘书就是他们混饭吃的“饭票”，这种态度令邵扬觉得厌烦。他想，那样具有功利心的人，也许可以成为很优秀的市场策划或者销售总监，但却没办法成为一名合格的调香师，更谈不上优秀。
好的调香师都该是艺术家，应该具有其他工作党所不具备的一点童真。在如今这个急功近利的社会里，“初心”是一种相当难求的特质。
邵扬给应届生面试的这几天，一直在努力寻找。如今，他竟然在沈陌这个理工科女生的身上看到了他想要的闪光点。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他才顶着部门的压力，破格招收了她。也恰恰是因为这个，他甚至不放心把这个姑娘交给别人去带，怕有些人带歪了她。
虽然他嘴上总是嘲笑她笨，但心里却并不真的这么想。他比谁都更清楚，沈陌对香水行业的热爱是真的，那股子钻研劲儿也半点不掺假。
在这个行业里摸爬滚打这些年，他见惯了冷静理智且兼具才华的设计师。然而在这个快餐模式的社会里，像沈陌那样抱有一腔热情，且又不急不缓去追逐梦想的人，却越来越少。
沈陌一直不知道，她深埋于心底的那份几近偏执的热爱，他看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