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早晨，鞑靼王将大家请到了他的帐子里，除了樊、陶二人的部下以及陈功陈业两兄弟，此行前来营救的人全都在场。
朱绪让沈思月搀扶着，也同大家一起礼节性地向鞑靼王行了一礼。
帐子很大，里头一直不间断烧着炭火，鞑靼王半躺在榻子上，脸色因失血过多还很苍白，但精神已好了许多，他让辉乌老首领将他扶着坐了起来，石毕立马上前将一件厚氅衣披在汗王肩头。
侍奉完后，父子二人便站到了一旁，向樊将军也回了一个礼节。
“朱公子的伤势恢复得如何？”鞑靼王没有着急说重点，而是询问地目光看向朱绪，并将沈思月也打量了一番，“还有沈姑娘身子如何。”
“承蒙汗王记挂，不是什么碍事的伤，休息了三日，得阿月悉心照顾，朱绪身子已好了许多。”朱绪从容自若地回道，转头看了一眼沈思月。
“我也是。”沈思月亦跟着回答道，转头回应朱绪的目光。
鞑靼王看着他们两人相互扶持，眼里都带着对彼此的炽热，少年少女仿似一双璧人，分外的登对。
他想了一下他那儿子烈斛，心里头多少替儿子感到一些不是滋味。
鞑靼王倒也很快抛开这些心思，他点了点头，将其余人逐一也看了一眼，最后看向樊将军，方才说道：“本王知道本王不说，你们也要来问本王，既然事情发生了，倒不如本王亲口来告诉你们比较合适。”
除了叶舟，彪子，王伯常，周晏几个面露一丝困惑，余下的人似乎听明白了汗王话里的意思，大家相互看了一眼。
樊将军站在前头，先一步拱手说道：“汗王若是肯将事情说明，自当是再好不过，以免鲜卑人在你我两方背后还设有其他的阴谋诡计。”
鞑靼王点了一番头，目光转回来投向沈思月，“先前在羊台堡，沈姑娘问过本王，可熟悉你手中拿的箭矢。本王当时没有回答你。”
汗王伸了伸手，从辉乌老首领的手里接过了一支箭，递给沈思月。
“沈姑娘再看看，可是和你先前拿的一模一样。”
沈思月拿来看过一眼，传递给了身旁的朱绪，随即传到旁边的沈破云，又传到了张小春的手里。
“这是古柳木做的矢杆，产自我们大周万年县。”张小春细看了一眼，将箭调转了一头，屈起手指弹了一下，听了听响，“簇头是铁制，纯度很高，但工艺稍显粗糙，若在下没有猜错，这是产自黑马道红山里的铁矿，由你们鞑靼人制出来的弓箭。”
汗王惊艳的看了张小春一眼，“你说的没错，正是如此。”
沈破云不客气地道：“万年县古柳木只供皇帝的亲兵使用，除非是皇帝钦赐。但绝不会供给你们鞑靼人造箭。”
石毕忍不住道，带着一分难掩的嘲讽，“那就得问问你们皇帝陛下身边的人了。”
老首领开口，“石毕，不许无礼。”
石毕性子多少有些骄傲，可也没敢在鞑靼王跟前过于的放肆，老首领说了他一句，他便立马住了口。
汗王对沈破云等人说道：“几年前，你们新皇帝陛下登基不久，派遣了张进忠来找本王谈了一笔交易——起初，他说你们的皇帝，想用黑马道红山一带产的铁矿石当做筹码，希望大周能与鞑靼达成和平共处的协议。”
樊将军脸色一凝，“为何连本将也不知这件事？”
“樊将军勿急。”汗王接着往下，“本王告诉张进忠，除非每年再加上一批你们大周万年县产的古柳木，那么，本王还可以考虑。”
樊将军脸色难看了起来。
沈破云挑破，“张进忠当时还未掌印，何来如此大的权力，敢承下这份许诺？想来汗王您也看出张进忠的野心，想要从他这里捞取更多的利益。”
朱绪将话接过来，淡淡道：“张进忠想要借用促成两邦通贡这件功劳，来获得皇帝进一步的信任，进而替他拿到掌印大权——他不会无功而返。”
张小春张口，“所以，张进忠私底下答应了汗王的条件。”
鞑靼王笑了一笑，毫不在意他们咄咄的气势，连精锐的目光里都带上了王者般的笑意。
“你们说的都不错！我鞑靼与你们大周打了不少年，一样是元气大伤。本王又得知北原的鲜卑人蠢蠢欲动，鞑靼需要时间来喘一口气，更需要加强王庭的精锐部队的战力。这个时候，与你们大周达成通贡友好的关系，对鞑靼而言并非是一件坏事情。”
“更想不到你们皇帝派了张进忠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来，本王自然要利用他，来为我鞑靼获取最大的利益。”
大家沉默了一刻，鞑靼王乘机打劫难免有失君王风范，可游牧族从古至今便过着游荡的生活，从不讲中土的规矩，没什么可说的，说来说去还是张进忠卖国可恶。
汗王款款说道：“我们游牧一族依赖马上战术，弓箭是我们最擅长使用的兵器。故而打仗的时候我们的箭矢用量极大。然而我们的地域里一直都产不出好的铁矿石以及制箭的好木头，可你们大周不同，大周疆域辽阔，这些东西你们都不稀缺。”
“本王与张进忠达成协议之后，每年会收到从黑马道送出的铁矿石与万年县的古柳木——甚至我们缺乏你们的工艺，张进忠还给本王送了一批匠人过来教我们的人造箭。虽然制出的弓箭还是比不了你们大周的箭，但比我们自己铜簇的箭矢要好了很多。”
“本王将这一批箭，全都给了王庭还有辉乌部的精锐军队，自从有了你们的箭矢，他们的战力便提升了不少。”
说到这里，汗王还很是满意。
只是转而脸色一凝，“但最近的几批古柳木迟迟未到，你们的人告诉本王古柳木在转运途中让鲜卑人劫走，可本王查来的消息是那王吉人私下转卖给了鲜卑人，本王正是为了这一件事，才来黑马道。”
“为了防止鲜卑人来偷袭，本王早早调了辉乌部落南下。”汗王一叹，“可惜本王还是大意轻敌，中了鲜卑人的埋伏。没想到他们不仅兵力增长迅速，还得了厉害的军师出谋划策。”
事情到了这一步，才总算明了起来，张小春道，“这名军师叫做尉迟通。”
紧跟着，他将尉迟通的事情告诉了鞑靼王，“尉迟通擅长潜伏，恐怕他在鞑靼也安插了自己的细作。”
鞑靼王一脸凝肃，语气中无不懊恼，“这个尉迟通本王略有所闻，可没想到他会是一个如此危险的人物。”
樊将军握了握虎拳，无不惘然道，“没想到我这个北地镇边将军，连这些事情一概不知情。朝廷——”想到面前还有个鞑靼王，他生生把说到嘴边的话忍了下去。
沈思月明白樊将军此刻的心情——朝廷越来越削弱军队的权力，任由文臣内侍弄权，导致地方官吏攀权结贵，在地方上掀风作浪，愈发的肆无忌惮。
又有俗话说‘阎王好惹，小鬼难缠’，黑马道远离京都，这些武将常年独守边关打仗为生，更加没有对付‘小鬼’的能力。
沈思月想了一想，问道：“方才汗王说巡御史王吉人私下转卖古柳木，不知汗王的手里是否有真凭实据？”
鞑靼王回答她道：“本王的人查到一些消息，手里自然是有一些证据。”
沈思月又斗胆的问，“汗王打算怎么做？”
鞑靼王的眼神暗了一暗，缓了一下才回答道：“本王还需要你们的铁矿石以及古柳木，此番进京只要张进忠换一个人来黑水城，本王便不告到皇帝那儿。”
朱绪淡淡开口，“恐怕连王吉人的消息亦是尉迟通有意放走。王吉人背后的主子是张进忠，还是晋王不好说。”
老首领都疑惑的看向他，“这是何意思？”
沈破云沉声道：“若一切是晋王的计划，汗王此番进京恐怕还会成为晋王的棋子。晋王借汗王刚好可定张进忠大逆不道，贪财卖国罪，夺了张进忠的掌印大权，那晋王起势指日可待。”
沈思月凝声，“还不能让晋王的势力起得如此快。晋王一旦夺位，必与鲜卑交好，先灭鞑靼。汗王非但不能提，还得替张进忠说好话。至于这个王吉人，暂且得留着他。”
鞑靼王听完他们所说，沉默中摸了一把胡须。
老首领也一脸怔然诧讶。
想了一番后，老首领单手托胸道：“汗王，他们所言无不道理。”
鞑靼汗王也思忖了一番，这一次鞑靼兵力折损，更加需要休养，大周换一个皇帝，未必对鞑靼有利，若这个晋王如此深不可测，又怎会容身边有张进忠这样的人？鞑靼也讨不着便宜。
想到这里，鞑靼王忽然起了一丝忧思。
到底是君王，鞑靼王很快敛去面上的神情，思忖后抬头看向他们，沉声有力地道：“你们的打算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