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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拾柒:魂梦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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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礼部主持的春闱常举陆续开始。因是新帝继位后的首次春闱,不论是参考的乡贡生徒,还是南院贡院的执事考官,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新帝初践,根基尚不稳固,人才是为政第一要紧事,此次春闱的可用之才势必要被圣人收为己用。若有幸得当权勋贵青睐,来日自当仕途顺遂,或封侯拜相亦将指日可待。

    按往年常例,此次春闱将在三月初放榜。

    现在是二月初三,惊蛰。

    今晨日阴,天色惨淡。

    不知是否因天气之故,你总觉得胸口沉闷,心绪纷乱。直到散朝回宫的路上,瞧见宫墙边一枝斜溢而出的辛夷花,才发觉已是惊蛰。

    三年前,你的姐姐君华公主秦若然,就在这天离你而去。

    此后宫中每逢此日便自觉停了乐舞宴饮之事,宫人侍者皆衣饰素淡,以免惹了圣人不快。

    姐姐生前最爱辛夷,父皇每年都将淮南进贡的辛夷树择选品优者移植在宫中,其中最属姐姐在凤阳阁的居处移栽尤多。

    一至仲春二月,满阁清芳,宛若云肆雪宫,使人入而忘俗。后父皇亲自提笔赐匾,曰“辛夷居”。

    但自从姐姐薨逝后,辛夷居也成了伤心地。父皇虽令宫人将其打扫修护着,却再也没有踏足过那里了。

    你有时思念姐姐,则背着父皇偷跑去那里,在辛夷树下暗自啜泣,哭累了再倚树沉沉睡去。

    思及此处,你忽地想到一个人。

    你回顾身后,只见几高栖站在几位近侍身后。他身着青衣手执木笔,低垂着头托籍而书,并不见裴清群的身影。

    故而你返身问他。

    “高舍人,朕记得今日不是裴舍人轮值么?”

    言罢,只见他手中动作一滞,低首垂目着上前一步,朝你拱手而拜。

    “回陛下,裴舍人今日奏司告假,故由微臣代之。”

    高栖不急不缓地道出缘由,你心里有了较量,挥挥手让他退回,后对侍立在你身旁的方愠喜道。

    “去备辇来。”

    通透如方愠喜,他并不多问,转身吩咐了随行的在兹念兹两个小内侍,不多时辇夫抬着御辇便来了。

    不用你多说,方愠喜已吩咐了辇夫,朝着后苑行去。

    到了凤阳阁,你屏退了众人,不欲惊动还在凤阳阁学习的小公主,自行往阁内深处的辛夷居去了。

    未入辛夷居门,你远远闻见了兰草般的清幽之气。放目而望,墙内堆银积玉片片簇簇,既如云绕雕楹,又似雪涌丹阁。

    你踏行至门前,并无宫人守门。

    抬头望仰,一方楠木匾上铁书银钩着“辛夷居”三个字。因年月雨水日光的侵蚀,匾周尘灰积落、金漆剥损,已然初现斑驳。

    你扼然暗叹,推开虚掩的门,绕过石玉照壁,朝庭内走。

    移步观景间,唯见花繁物败,你的心绪更加黯然。居内虽有辛夷株株,但皆木末端花而无叶。美则美矣,清落岑寂。

    行至后院,恍惚听见些细微声响,你悄步过去,躲在假山后探头而望。

    虽你已猜到可能是她,却也没想到她是这副模样——

    裴清群一袭水色裙衫蹲在一棵尤为粗壮的辛夷树旁。她袖口挽得老高,双手沾满泥土,费力地拔着泥土中一坛被泥裹满了的酒坛,身边的地面上还歪斜着躺着另一坛刚刚出土的酒。

    你哪里见过这样的裴姐姐,一时竟看傻了。

    然不及你反应,裴清群已瞧见了你。见你在此,她也没有意外,更不闪躲,反倒笑着冲你挥了挥满是土渍的手。

    “陛下来了,再等等,我这就把酒弄出来了!”

    你迟疑地从假山后出来,走到她身边也蹲下身来。

    “这儿哪来的酒?”

    哪知裴姐姐朝你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秘密,等会陛下尝尝便知道了。”

    正说着,裴清群“啵”地一声拔出了酒坛,来不及正身,不留神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你伸手将她拉起,她拍拍屁股,一点也不在意似的。

    “陛下且在庭中等着吧,我将酒坛洗一洗,醒醒酒,这就来。”

    说罢,也不及你回应,便飞快地转身走向后膳房。

    你瞧着她貌似轻快的背影,并不为她高兴。你知道,她今日如此,只是极力的掩饰与克制。

    但你知也无法,只能转身行入辛夷林,到那一处亭台中去。亭中有一圆石桌,桌上陈放着些酒具,似乎是早早就备好的。

    你挑了个没有落花的凳子坐下来,未等片刻,裴清群便携着两坛酒绕树入亭来了。她未近你身,你便已闻得酒香四溢。

    她将温好的酒先给你斟了一杯,你接过,杯壁触手生温。

    杯中浅浅的一斟,色如琥珀,纯净澄澈。嗅之馥郁芳香,令人口舌生津。

    你酒量并不十分好,只浅尝辄止地嗪了一口。这一小口入口便澄醇柔绵,六味和谐。饮罢唇齿留香,显然是埋了许多年份才能如此……

    你蓦然醒悟,手心微烫。你缓缓搁杯,对面的裴清群正笑眼弯弯地望你,并不准备解释什么。

    你看着她自斟自酌了几杯,终于忍不住出声。

    “为何是女儿红。”

    裴清群并没有看你,只是不停地斟饮着,良久。

    “陛下……”

    她红着双颊,低凝手中的酒,哑声喃语。

    “您怪我吗。”

    你不知她此时提起这算什么,只嗪了一口酒回道。

    “我怪你做什么。”

    裴清群听了,有气无力地苦笑一声,引颈饮罢一杯酒自顾自道。

    “这酒是我九岁那年从府里杏树下偷出来的,”她拍了拍桌中已经开封的那一坛。

    “然后和公主殿下的埋在了一起。”她又拍了拍手边尚未开封的一坛。

    你知道她指的是你的姐姐,但此事你是不知的,此刻听了只觉得内心酸楚。

    “公主殿下与我本相约出嫁时挖出……那日,她说她怕是等不到了,让我待她十八岁时,辛夷花开之日再挖出来——”

    她的话音陡然一哽,嘴唇翕动了几下,再没说出什么。

    裴清群撑着石桌站起身,抱起未开封的那坛踉跄了几下,走到亭边打开封口。

    在木枝与花掩映的晦暗之下,她的泪滴入酒坛中,溅开一朵透明的花。

    她扬臂将掺泪的女儿红朝外一泼,光与空中迸溅的水流缠绵着,尽数倾撒入灰褐色的尘泥中。

    然后她无力地怀抱空坛,倚着朱色的亭株颓然滑下身来,泪痕难干,周身狼狈。

    “坐看落花空叹息……罗袂湿斑红泪滴……千山万水不曾行——魂梦欲教,何处觅?”

    她颤抖着声音吟喝着不知名的诗句,双目空空,已然是醉了。

    你想要出声说些什么,却发现言辞之无力,教你无话可说。

    “我裴清群此生最恨,是未见到她最后一面。”

    “但我更恨,当初陛下那番欲立她为储君的无端崖之辞。”

    承德十九年初,文帝欲立皇长女秦若然为储君,因众臣激驳,无果而终。

    同年二月,皇长女君华公主因染豆疮而薨,帝大恸,罢朝十日。

    “陛下以为,君华公主的豆疮真是偶发吗?”裴清群猛地抬头看你,她双目猩红,面色坚忍哀恸,咄咄逼人。

    “为何宫中人人无碍,偏就她得了?偏就在先皇欲传位于其她时便得了!——”

    你见她口中怨忿,似知隐情,暗暗压下滔天惊骇。

    “……你知道什么?”

    裴清群蓦地又哑然苦笑了一声,然后涣散地避开你的目光,否认道。

    “臣不知道什么……”她的视线渺远,不知落在哪里。

    “臣只是空恨……难道只因先皇言她有巾帼经世之才,便容不下她么?……可她也是个女儿家啊,她再尊贵也是肉丨体凡胎啊……他们怎么忍心——”

    裴清群将脸贴在冰冷的酒坛上,慢慢闭上了眼。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少女言笑晏晏,站在盛开的辛夷树下轻轻柔柔地去牵她的手,温声唤她。

    “清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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