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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龙门:蠹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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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琀仰着头撑在地上,玩味着李世默脸上堪称精彩绝伦的表情。

    被凝视的人却显得出离镇静,他微微前倾,声音随着呼吸而起伏。

    “此言,当真?”

    “当然是真的,”薛琀嗤笑,“人生在世,又有谁的手是完全干净的呢?

    复而又起身坐直。

    “算了,不难为殿下了,从头说起吧。

    “事实上,自从鸿运柜坊开到灵州,薛将军就已经派人暗查过,他早就知道鸿运柜坊背后是陈家,自然不会白白上当。至于那些用作证据亲笔信,就是假的。”

    那薛将军……贪渎的饷银呢?

    仿佛读懂了李世默的疑惑一般,薛琀冷声。

    “发了。”

    他以指尖为笔,在地上画了个圈,又在西北角,轻点。干草窸窣作响,如无处不在的蠹虫。

    “殿下不会不知道吧,灵州朔方军存在的意义,就是保住大唐的西北大门。而灵州一地,遍地荒芜,气候一年比一年差,军饷全靠朝廷转运。想要依靠自给自足,满足十数万兵员的开支,根本无法做到。”

    他看着长安城中的王公贵子,扬声反问。

    “殿下有想过吗?整个西北防线,风沙连天,河水稀少,光保证整个西北防线十数万大军的水源,殿下你能想到什么办法?打井?转运?寻找河流水源?把殿下能想到的所有方法都用上,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但事实上呢?而自安和元年那件事,大唐防线内缩至灵州至萧关一带。朝中以陈太后、神策军为首的势力,一直想办法削弱西北军。年年克扣军饷,而为了保证西北朔方军的正常运转,虚报兵员,冒领军饷和粮草,从十多年前就开始了。”

    陈太后,只怕是因为当年凉王爷被软禁在长安,唯恐西北军借此作乱而反复打压。

    至于神策军,西北朔方军与中央神策军之争,早就争了数百年。三年前的薛将军,更是坚定地反对内侍亲掌神策军的主力。

    李世默回想,这些事,若昭都对他说起过。

    薛家,是被朝堂生生撕碎的。

    戳完地板,薛琀又仰头笑看李世默。

    “殿下别跟我谈什么法令大义,没有去过边疆,少在这儿指手画脚。如果不虚报兵员,根本保证不了整个西北防线十数万大军的生存。殿下在长安城里安享荣华,让那些在边境弟兄们,吃沙子么?”

    是,李世默确实不了解。每当他凝视这个案子之时,总觉所见皆是皮毛。再一稍稍涉水,暗流涌动足以把他撕碎。

    因为不了解,所以他现在必须了解。而每一次了解,都会赋予了解本身这个过程更深刻的意义。

    他默然,再开口时,眸间映着幽室里跳跃不息的灯火。

    “当年刑部尚书杨老大人,也应该知道你们这些事吧?他当初是怎么判的?”

    “他?”薛琀又觑了一眼,“当年,刑部的杨老骨头火眼金睛,他既发现谎报兵员,又觉得鸿运柜坊那点证据漏洞确实比较大,所以发现了不太对劲。但问题在于,这些年冒领的军饷,要么发给了当兵的,要么花掉了修水渠防御工事。杨老骨头就算是追查也追不回来了。”

    他一手把玩着手里的干草,低头啧啧声不止。

    “后来,杨老骨头亲自前往天牢见过薛将军,估计薛将军当场对他和盘托出。虚报兵员是真,杨老骨头肯定得罚。但无奈的是钱追不回来了,就按着鸿运柜坊给的证据判吧。哦,这些都是我猜的,总之结果就是,天牢谈话结束之后,我就被抓起来了。”

    “薛将军拉你顶罪?”

    “也……不算?”玩腻了干草,薛琀又冲着李世默好为人师地笑笑,“年纪轻轻的,别总喜欢一句话下判断。

    “严格来说,军饷和粮草的交接,以及多出饷银的转运、支出,确实是我负责,如果一定要追究责任,算我的也没错。”

    终于连盘腿坐也觉得累了,他把腿伸直捶了捶。

    “所谓贪渎案的真相就是这样,”薛琀好整以暇看着李世默,笑得粲然,“殿下还想着替薛家洗雪么?”

    “要查。”

    跪坐在那一头的李世默答得斩钉截铁。

    他以为自己得知真相的时候会意外,却在薛琀屡屡挑衅之时,实在无感。一时虽有惊涛拍岸,水面却终归平静无波。

    因为知道自己的目的和方向,所以,并不会因为一时的波折而动摇。即使这里是地下,即使面前的人,亦并非善类。

    他好像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她能始终保持冷静与从容。

    “除了贪渎案,还有薛将军谋逆案。”

    李世默正正地看着他。

    “那我是否可以说,正因为这些年你替薛将军暗中处理饷银,所以手中才有薛将军的印信——

    “那些所谓暗通西突的信件,都是你拿着他的印信伪造的。”

    “消息挺灵通。”

    薛琀也不想藏着掖着,他扬声,一字一句。

    “谋逆案确实是假的。我和冯征的证据,都是假的。”

    “为什么?薛将军那么信任你,连印信都交给了你,你就是这样回报他?”

    “萧家文臣薛家将。”

    薛琀慢慢咂摸这句话,忽地又绽出一个极尽嘲弄的笑。

    “殿下你听过这首童谣吧,薛家人能征善战,非上战场不足以称之为薛家男儿。我从小就跟着他了,本以为能混个军功,结果,殿下你知道吗?”

    他满脸写着不可思议,“他居然说我不适合。就适合替他打打杂,数数钱。我这半辈子都耗在西北,却跟着大唐军功最显赫的将领,刀都没有摸过。”

    就像不甘心一般,他又补充道:“冯征也是,跟了他这么多年,依旧还是个萧关守将。”

    怀才不遇。这是个心生怨怼的好理由。

    但事实真是如此么?

    李世默看着眼前的人,满屋幽深,昏暗。因为背光,就连他脸上的悲愤,也是影影绰绰看不清的。

    若昭说过,能从那场血案里逃出来的人,必定不好打交道。要小心,不能上当。

    所以……

    某些蛛丝般的想法连缀成线,墙角烛光突然一闪,照得满屋灯火煌煌,蠹虫无处可匿。

    李世默也笑,把嘲弄的笑如数奉还。

    “你以为本王会信你话么?真正的事实是,薛府被下令幽闭之时,你便以为虚报兵员一事暴露。而你是军饷转手的第一负责人,一旦追查起来,你势必逃不了一死。所以才伪造薛将军通敌的证据,妄图以一个污点证人的身份,逃脱死刑。”

    一张如面具的脸又一点点裂开,悲愤之情尚未持续须臾,薛琀也咧开了嘴。

    “呀,挺聪明。”他撑着脑袋,看戏一般地玩味李世默的表情,“其实都有一点吧,这些年怀才不遇是真,担惊受怕也是真。没人跟我留后路,那我总得给自己留一条。”

    他耀武扬威地摊手。

    “殿下你看,我成功了。他死了,我还活着。”

    关于一个死字牵扯的血迹斑斑,突然触及了李世默某种压在心底里的情绪。

    他赫然起身,四下皆是土墙,勉强能容一人站直的地下室逼仄得他心慌。

    九月刑场上的经久不息秋风,漫过高台喷薄如注的鲜血,这些年画地为牢的自苦,彻夜不眠的折磨,突然化作了面前某个极其可悲的笑话。

    冷静,一定要冷静。

    李世默攥紧了拳头在未修葺的土墙上反复摩擦。

    面前这个人狡兔三窟,还有没有,他漏掉的细节?

    等等,有问题,肯定有问题。

    薛琀如今已算逃出生天,虽然现在只能蜗居地下室,可一旦伪造证据的罪名坐实,他一样还不了自由身。

    一再反复确认,他告诉过薛琀,自己的目的是重查龙门薛氏案。

    而重查就意味着,薛琀是罪上加罪。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告诉自己实情。

    除非他告诉自己的不是实情,或者是片面的实情。

    忽地,自远处,细碎的跫音如盛夏时节的雨,窸窸窣窣,又逐渐磅礴如注。暴雨声渐近,兵器摩擦声,官靴扎扎实实踩在地上的声响,铺天盖地而来。

    其中混杂着一个不阴不阳的嗓音——

    “包围薛府,一个人都不许放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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