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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公孙:庄生晓梦迷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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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光二十二年,六月十八,成都长庆街。

    这是一个平静到毫无异常的午后。巴蜀四塞之地,入蜀唯有东、北两个方向。东为水路,溯长江而上,山南西道夔州为其门户,渝州为其重心。北为陆路,沿堑山堙谷而成的金牛道、阴平道南下,剑南道剑州下辖剑门关为其门户,益州成都府为其重心。

    故成都之往来商旅过客,多自北而来,从其北门太玄门而入。成都城北长庆街,客栈林立,酒肆众多,亦因川流不息摩肩接踵而人声鼎沸。

    这个午后,虽仍有绵州水患,灾民四散流离的消息断断续续传来,但这般遥远的消息与大街上的每一个人都实在难扯上关系。叫卖声不绝,商旅牵着马车踏下一声声清晰而模糊的余音,挑扁担进城倒卖农货的穿梭其间,破竹竿支起的小摊贩也有人群拥簇。

    忽地马蹄声疾,一队马刀之士自长庆街南口转角踏碎一街的喧嚣。马蹄溅起飞尘,一时间路上松动的青石板发出哐叽哐叽的声音。为首者明光铠面,头戴朱缨,腰佩长刀,脚蹬高靴,正是剑南道节度使的府兵。

    一众府兵之后似乎拖着个人,不过隔得太远看不清,只能隐隐约约在数十只马腿中看见一个红色的影子。

    “诸位听好了!此妖女行巫蛊之术,传公孙将军令,断骨剥皮,令其爬至城北太玄门示众,以儆效尤。胆敢求情、从旁协助者,皆与此妖女同罪。”

    为首者此令一出,满街哗然。只见马队分列,队尾的两名府兵一夹马肚,一人扯着一根粗麻绳,把那鲜红的影子拖到最前面。快刀斩断绳子,便将那一团红彤彤的东西扔到长庆街上。

    那是一团鲜红的……人?只有等周围人凑近了才能勉强看清人形。一丝不挂被完完整整剥了皮,她的每一寸都裸露着粉红的皮肉,浑身上下遍布芝麻粒大小的血点,一缕一缕往外渗着血。黑发尽散,黏在斑驳的血肉上,陷在更深更广更沉重的血海深仇中。

    “别凑那么近别凑那么近,”节度使的府兵拔刀挥舞,驱赶着围在那妖女身边的一圈看客,“都站一边去,让她自己爬。”

    那个女人,不,或者更准确地说,就像一个红衣女鬼,周身粉红的皮肉不知沾了什么而逐渐转为褐红。头发还是乱蓬蓬的,发辫和发梢糊上自己的血黏成一绺一绺的,随着她两只手向前用力而垂落到地上,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她被打断了腿,站也站不起来,只能依靠两只手的力量,抠住一块青石板的缝隙,带动整个身体向前蠕动。

    同样被剥去皮的前胸蹭在地上,留下一道曲曲折折和人形一般宽,但很浅很浅的血痕,都是她浑身上下无处不在的血点渗出的。和满身刺眼的鲜红相比,那淹没在苍灰色青石板上的血痕却是淡得可怜,好像那青石板只要沾点雨水,润成更深的黛灰色,便能若无其事地掩盖上面发生过的血案。

    “啪!”

    在后面慢悠悠骑着马的节度使府兵照着地上的女人就是一鞭子。

    “快点爬!爬出这成都城将军开恩就放过你了。”

    而从长庆街南口到成都城北门,至少还有两里路的距离。

    “那女的是谁啊?至于节度使府的人这么大费周章的……”

    “据说是个小妾,姓李,很得公孙将军的宠爱。只可惜在节度使府这么多年,也没生个一儿半女。”

    “不对不对,据说五年前生过一双儿女,没想到生出来的时候发现是一对死胎。当时节度使府为了迎接这一双儿女的到来,准备好大一通宴席。结果这一对死胎,狠狠打了公孙将军的脸。”

    周围一通哄笑。

    “那可真够惨的。”

    “有什么惨的,没听人家说最后鬼迷心窍搞了巫蛊嘛?被抓到就是活该!”

    “这你也信,多半是正房的容不下,随便找了个由头就把这小妾收拾了。”

    ……

    围观的人群指指点点,夹立长庆街两侧连成低矮的墙。混杂在人群中有一个不过成年人大腿高的五岁男孩,粗布短衣,垂髫碎发,牵着一个比他矮半个脑袋的小女孩,蹭过一个又一个围观者的裤腿缝,挤到人墙的最前面。

    “别看!”

    刚钻到临街的人墙前,小男孩一只手飞快地捂住女孩的眼睛。

    “哥哥,那是什么,你为什么不让我看啊?”

    “没什么好看的。”

    话虽说得好听,男孩却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又满脸惊惧、愤怒、仓惶地紧紧盯着那团红色的血肉。他另一只手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摆。在那个浑身渗血的女人爬过他面前时,揪住自己衣摆的手搓得通红,搓得衣服都落了一层薄薄的布屑,搓得那只手皮肤皴裂,渗出了和地上爬着的女人一样颜色的血。

    “那哥哥我们回去吧,快回去嘛!这里好挤的。”

    女孩儿声音稚嫩,像裹了蜜糖一般软糯甜腻,一边撒娇一边嘟嘟囔囔着。

    不知是旁观者的错觉,还是确有其事。那个已经辨不出人形的妖女,在小女孩儿鲜亮的嗓音响起的时候,突然回头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也只是微微一侧,她又很快伏在地上,继续以一个手掌一个手掌的速度向前爬。

    “不。”

    男孩的声音果决坚定,却在那女人侧目的刹那,喉间一紧,尾音随之一颤。

    “为什么不能回去呀?”

    “因为我要看。”

    “那为什么我不能看呀?”

    男孩沉默不语。

    女孩执意拽着男孩捂住她眼睛的袖口,不安分地扭动着小小的身子。她捏着嗓子央求着,声音也逐渐带上了哭腔。

    “哥哥,哥哥……”

    哥哥,哥哥……

    一声声辽远而飘渺的呼唤从天的尽头传来,一声一声的,又一阵一阵的,像前浪拍打着后浪层层堆叠。先是一朵浪花一片涟漪,紧接着,四面八方的呼唤如无形的潮水纷至沓来,铺天盖地都是不绝如缕的泣诉。

    哥哥……

    哥哥……

    据说每年春夏之际杜鹃鸟都会彻夜啼叫,昼夜不息,叫得惹人厌烦头痛难耐,叫得口舌皆是血,叫得声音喑哑肝肠寸断。

    不胜凄断,杜鹃啼血。

    最后的最后,二十一年的时光弹指一挥间,周遭的喧闹颜色倏忽涤荡干净,唯剩女人爬过长庆街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明明淡得可怜,却经久未消。最终交叠在十八年后一个少女的纵身一跃——

    高台庭院,满纸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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