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中也欲言又止。
他并不赞同太宰的行为。
利用一个少女被洗脑到“只要让人快乐,连死都可以”的扭曲现状,来打破这个牢笼,只会进一步推她进入深渊。
但大敌当前,他也不会和搭档发生冲突。
更何况,中原中也抱着某种侥幸心理。
仅仅是一次而已。
利用她打破这个牢笼后,就再也不这么做了。
带她出去后,认真教导她,一味取悦别人是错误的,人类的欲望何等可怕,永远无穷无尽,得不到满足,应该就可以了吧?
面对太宰治的诱导,少女迟疑片刻,将左手搭到了太宰的身上。
然后,她仿佛遇到了某种令她无比困惑的难题,将左手收回,认真看了看,又看了看太宰,再度搭上去,又困惑抬起。
中原中也看到这里,瞥了一眼搭档难得发怔的神情,压低声音问少女:“你在做什么?”
“你,没,看到?”少女疑惑地说,“他,一直,在,哭。”
明明说得是太宰治,少女的泪水却缓缓滑落:“他的心上,好多伤,被他冻起来了,扔到海底,以为这样,就不会跳动。但他的心,却还是在深海里,一直喊,谁能带我离开,这片海底。”
中原中也没有去看太宰治的表情。
他觉得,这一刻,太宰应该不想被任何人看到。
而他也终于明白,那些信徒对“神子”的膜拜,并不完全是被邪|教洗脑。
她的绝世容貌,固然是足以摧毁世人,制造无数争端的利器。
但温柔和慈悲,才是世间最可怕的毒。
太过耀眼的光芒,会刺瞎人的双眼,但谁能拒绝太阳呢?
就连活在黄泉之国的鬼,见到太阳就会化作飞灰,却还是会不惜一切,追逐活着时的温度。
何况是活生生的人。
“原来是这样……”中原中也从没听过太宰治用这种语气说话,简直就像一阵飘渺的风,随时都能被吹散;又像无暇的琉璃,轻轻一碰就碎,“你不是被这个邪|教刻意养成的,人造的神子,你是天生的救世主啊!”
对救世主而言,一人和千万人,都是平等被爱着的。
哪怕少女确实知道,院主会因为牢笼被打破而高兴。
但站在她面前,距离最近的是太宰,而她看到,太宰的内心一直在哭泣。
所以,先拯救更近的太宰,就成为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是的!”
醇厚的声音,自房中响起。
什么时候!
中原中也紧绷了神经,用防备地姿态看着突兀出现的,穿着紫色法衣的院主,就看见对方的神色依旧温柔平和:“神子诞生的那一刻,原本尘封了千年的天幕突然亮起,塑造了这片安宁喜乐之地。哪怕我给祂塑造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环境,祂小的时候,还是经常莫名其妙地哭泣。只因祂听见了来自天幕之下,每一个人心底痛苦的声音。”
“所以,你就将她关在这里?”中原中也正愁火没地方发,“她从生下来开始,到底和几个人说过话!你没发现她连说话都磕磕巴巴吗?”
院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望着中原中也:“港口mafia的重力使君,我是否可以向你请教一个问题——你认为,何谓神明?”
中原中也就像被人打了一拳。
一瞬地迟滞后,他蔚蓝色的眼中没有任何表情:“大概是像地震、飓风、海啸那样的天灾吧?存在既是浩劫,呼吸都会带来灾难,人类完全无法解读的灾难。”
“是了,所以神明一定要高居苍穹,不染尘埃。”
“无需理解凡俗,人类的言语更不是必要的东西。”
院主缓缓道:“明知如此,人们还是渴求着神明的拯救,就像他们渴望着菩萨的降临。”
中原中也沉默片刻,才说:“他们渴求得不是神明,是人力无法实现的奇迹。”
院主又问:“既然如此,降临人世的神明,对人类而言,又是什么呢?”
“是祭品。”
太宰治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
“没错,就是这样。”院主的神情变得狂热,声音也不自觉地高亢了起来,“人们对待降世的圣灵,就像对待脚下的大地。他们渴求,他们索取;他们膜拜,他们凭依;他们伤害,他们践踏。”
“大地承载了人类一切的欲望,而怀抱着救济理想的人们,就如同这沉默而绝望的大地。”
“因为拯救,被人敌视;因为无法拯救,被人憎恨。”
“哪怕付出得再多,人类也不会满足。”
“一开始是理想,然后是身体,直到最后,就连性命和灵魂也一起布施了出去!”
“想要实现救济的理想,成为拯救世人的圣母,最后一定会因为人类无休止的欲望,成为最低贱的娼妇!”
“所以,怀抱着救济理想的神子才会降生在这里!”
“少年人啊,你们认为我对神子的禁锢是错,想要将祂带离这所谓的地狱。”
“那我问你们,将来若祂因为人类的欲求,沦为娼妓,你们是否能够承担今日的罪行?”
中原中也怒不可遏:“一派胡言!”
“是这样的,中也。”太宰治的神色里,带着中原中也从未见过的哀悯,“他说得没错,人类就是这样的存在,只有暴力能将他们奴役。不求回报的拯救,只会促使人类凭着永无止尽的贪婪,将圣灵的身和心都一并吞噬殆尽。”
“那就不拯救好了!”
中原中也的态度非常强硬。
“你们两个啊,不要太自以为是了。”
“一个口口声声说她的未来是地狱,一个说她一定会因为救济的理想沦为娼妓。”
“所以一个要让她从痛苦的人生中解脱,一个却觉得,既然未来注定如此,那么还不如不要学会现代社会的伦理。就像你们这个垃圾宗教一样,全体上下都成为只为追逐欲望而生的野兽。”
院主的脸上浮现真实的不解:“难道不该是这样吗?”
“当然不对!”
“人类的伦理,说到底只是维持社会的必须,但位于最上层的秩序制定者,却从来不曾真正遵守。”
院主娓娓道:“我们这一脉的祖先,乃是圣德太子的独女。她的兄长本该是继位的天皇,却在权利斗争中失败,连同子嗣都被诛灭殆尽。先祖本来也要一并被杀,却困在这华美的苑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