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携来故人影,百年逝水一梦惊。
座下天马的前蹄被帝都上空强悍的结界灼伤,白璎在半空勒马回缰。
“非天结界!能够设下九重非天……”暂居她身体中的白薇皇后讶然沉吟道,笃定的语气掺杂了叹息,“果然是他。”
已经继承后土力量的白璎只是听着,脸上是恭谨安静的神色。
抬眼时是帝都的日落,橘红色涂遍雪白的塔身,镜湖上泛起粼粼金光,稍稍遮掩了有关这片土地的所有残酷血腥记忆,她已经很久不曾好好见过夕阳。
天边吹起风,一道黑色人影侵入她的视线。
“……苏摩?”白璎脸上的平静倏然褪去,在那道人影拦在她面前时,转而变成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
苏摩怎么在这里?她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他。
这是她无可抗拒的使命,从白薇皇后醒来的那一刻就已经在命盘上写定。
她想起和佯装沉睡的真岚告别时心里那种沉闷绵长的钝痛,她不敢诉说她的不舍,就像真岚不敢睁眼醒来,两个相伴百年的人,却在分别的时刻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回避,这算不算另一种默契?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何其幸运,能得真岚百年如一相扶相持,就连慷慨赴死,想到他能够好好活下去、替她见证空桑故国重见天日,她都觉得充满了勇气。
在这种时候想起真岚,白璎突然觉得松了口气,永远一副游刃有余姿态的皇太子,想起他的笑容好像连冥灵的身体都有了温度。
带着稍有平复的心情,白璎面对着苏摩,曾经困居白塔的三年时光,她从六万四千尺的高空纵身跃下时惟愿留给他光明,如今荏苒百年过去,他重归云荒,却已然沉入深不可见的黑暗海底……她终究还是力有不及。
这个如今已是碧落海皇的鲛人,当然不会是偶然出现在她面前。
粗略打量过后,白璎若有所思。自苏诺消失以后,苏摩虽然阴枭漠然一如既往,眉宇间那种诡异恶毒的邪气却消散了许多。
直到他冷酷的嘴唇吐出妹妹白麟的死讯。
鲛人的行为比消息本身更让人痛心,他还是这样的尖锐、刻薄又自我,一句话说出来就像刀子,非要见血才能平息他带着冰凌的怒火。
身体微微晃了晃,白璎还来不及品味那瞬间袭来的痛苦悲伤,阴郁冰冷的鲛人复述完白麟最后的话语,紧接着向她抛出了一个绝对意想不到的问题。
“白璎,你后悔么?”
“不要做无所谓的纠缠,我们该走了。”
白薇皇后沉稳有力的声音和苏摩平锐锋利的问话同时响起。
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所震撼,白璎终于直视鲛人的眼眸,那双沉碧色的眼睛正目光灼灼地盯住她,是在执拗地等一个回答。
无色城中静寂无声的百年,黑夜白昼交替划过天际,星辰起落,潮汐来去,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答案一开始就在那里。
“我……没有后悔过。”
她捏紧的双手在话语脱口的那瞬间松开而后平静放下。
无关什么奴隶贵族、家国倾覆,那个白塔上的少女确实曾一心一意、满心欢喜地爱着那个会耍傀儡戏的鲛童。
只是后来世事如浮云变迁,她与苏摩像是有幸擦肩而过的星辰,在转瞬的交汇后,各自奔赴颠沛流离的命运。
那样纯洁而无望的爱,在日升月落中,和年华一样逝去。
“我知道了。”
苏摩轻声应下,迅疾如雷电翻转手心扣住白璎的手腕。
被抓住的人惊讶地睁大了眼,冥灵的身体本是虚化,鲛人冰冷的血却从被割开的手心渗入她手腕上刚刚被引线划出的伤口里。
一种难以言喻的烧灼感从伤口处蔓延开来,“竖子无礼!”白薇皇后骤然发难,压制住这具身体一把挥开苏摩的手,随之而去的凛然剑光被对方轻松挡下。
“哈……”她看到这个桀骜阴沉的新任海皇挑衅般笑了笑,和七千年前记忆中温柔含蓄的纯煌截然相反,他看向自己的冷漠眼神里带着讥诮,“白薇皇后,你拦不住的,星魂血誓已经完成了。”
听到这神秘古老的禁术出自于这位海皇口中,白薇皇后静默了半晌,随后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暗星只会走向消亡,就算你强行扭转星辰的轨道又如何?你明知我们此去要面对的是破坏神,尚未恢复就与那样强大的力量交锋,白璎不可能……”
“如果加上我的力量,未必对付不了破坏神,”苏摩毫不客气地打断这位声名赫赫的白薇皇后——她同样曾是后土力量的支配者、白之一族的最强战士,“我会和你们一起去帝都。”
听到这样的话,就连白薇皇后也忍不住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她望着这张和记忆中一般无二的脸,在看到其上那阴枭冷漠的神情时,语气不自觉地有些缓和:“苏摩,你到底想干什么?要知道……用这样决绝的方式对待一个人,无论是出于爱或挽留,有时候都并不值得。”
“我要她活着。”苏摩冷冷地直视白薇皇后,皱起的眉间带着决然,“这只是我的一个决定,无关值与不值……也无关爱或挽留。”
那双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的眼睛注视了苏摩良久,察觉到他无可撼动的心意,白薇皇后叹了口气,欲将身体交还给她的血裔,却发现白璎的意识还在因星魂血誓而陷入沉睡。
这样决绝的海皇,这样孤注一掷的行事,怎么能不让人震动惊异,白薇皇后复又叹了口气,此刻她终于像是揭下了那层脱离凡俗的冰冷面纱,缓声道:“那就一起去帝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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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关爱或挽留。”
其实他不必解释这一句。
但来时在镜湖上看到的景象,动摇了某些他曾深信不疑的东西。
尽管只是一片水面,但他知道那不是镜湖而是南方碧落海,是他在脑海中无数次描绘过的故国。
一碧万顷的茫茫海面上,倒映着天光云影,时间大概是傍晚,海面泛起浅浅金红色。
进入叶城那天,他曾和洛思谈起湖面幻象,那时他以为他会看到别的……比如白塔、比如白璎,可视线中除了一望无际的海水,别无其它。
“无法忘怀的,难道就要铭记一辈子?”
“我敢说她从来不恨你,更不会后悔爱上你,苏摩,不要沉湎于过去,你背负的已经够多。”
“还是你宁愿她恨你、无法忘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