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城之内。
一处破败但戒备森严的府邸。
门外台阶陈旧的青石板早已被摩擦的光滑圆润,衬上冰凌更是犹如镜面一般泛着光。
两座看门的石狮子已经缺了一只脚,口中衔珠也不知被哪个顽皮的小儿抠了去。
只有那高门大户上略微歪斜的牌匾,书写着曾经的辉煌岁月。
这里曾是邯郸城中最为荣耀的高贵门楣,如今也沦落到了如此破败的地步。
“政儿乖……”
此时的府邸之内,一位容貌绝美的妇人正在给一个八岁的幼童穿衣打扮,细细抚平衣角褶皱,目光满是慈爱。
收拾妥当之后,名为赵姬的妇人走向窗边,凭栏而望,窗外正是大雪纷飞,千里怆然。
见此孤寂情景,赵姬不由得心绪浮上,轻轻叹息一声之后幽幽道。
“子楚归秦之后,倒是苦了你随我在此邯郸城中为质。”
时年只有八岁的嬴政自然听不懂母亲在叹息什么,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华丽衣袍,心中不由得有些好奇。
自从他们被软禁在这大宅子里之后,可少有如此亮丽的衣物给他穿。
小男孩儿走到赵姬身边,拉着她的衣角眨巴着眼睛,轻轻问道。
“娘,如此盛装打扮,是要去做什么呀?”
赵姬把目光从窗外收回,看着嬴政稚嫩的面庞慈爱的笑了笑,摸着他的小脑袋轻声道。
“政儿,今天是大年初一,咱们要去娘的族爷那里拜年,这是礼数,不可不守。”
“娘的……族爷?”
嬴政一脸困惑,他知道母亲赵姬出身赵国赵家,论门第并不算如何高门,却也不算太低。
但这族爷确实是他没有听说过的人,甚至连面都没有见过。
若是娘都要叫那人一声族爷,那自己……岂不是要叫老祖爷?
这中间到底差了多少辈分以八岁孩童的心智着实有些理不清楚。
嬴政没有多问,只是乖巧的点头应下。
既然娘说去拜访,那自己跟着去便是,想必应当是一位年高位重的老爷爷吧。
赵姬柔柔一笑,确认自己衣着没什么不妥之处之后便拉着嬴政走出房门。
离开炭火炽热的屋内,迎面便是冷冽的寒风扑来,让年龄尚小的嬴政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更加靠近了母亲一些。
出了那间厢房便是内院,这座大宅虽然老旧破败,但其内却并不是只有赵姬母子二人。
站在屋檐下躲雪的还有几个抱着矛戈,不停搓着手的带甲侍卫,观其衣着,赫然都是赵国的兵甲制式。
几个侍卫见赵姬母子出门,便立刻拿起矛戈上前,冷着脸问道。
“赵氏,有何缘由要出门?”
赵姬看着侍卫,面色一改之前的柔美亲和,带着几分疏远的微笑欠身道。
“此前有所通报,今日是大年初一,于情于理妾身都要去拜访一下赵家族爷,还请宋大哥通融。”
被称为宋大哥的兵士回头与几位同袍对了个眼神,见袍泽微微点头之后才心中了然。
大年初一拜访族中老人是礼中大事,即便是赵姬被留在邯郸为质他们也没理由阻拦,看紧点就是了。
但这并不妨碍宋姓兵士以此为由拿赵姬开涮。
毕竟这寒冬腊月的,不能在家中点上炉火,抱着婆娘逍遥,全都赖着赵姬母子,不看着又不行,看着又受罪,换谁心里不憋着点怨气?
他呵呵一笑,抱着手转身对袍泽嗤笑道。
“拜访族爷?这族爷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见的,哥儿几个拜帖名单上见过赵姬母子二人吗?”
几个兵士也瞬间领会到老宋的意思,立刻促狭一笑,阴阳怪气道。
“老宋我看你是糊涂了,赵姬母子虽然早非赵家人,却冠着赵家姓,这拜帖没名字兴许是哪个兄弟喝多了忘了吧?”
“哈哈哈……”
几人看着赵姬母子,当着面偷笑起来,生怕她二人看不见似的,那嘴脸要多气人有多气人。
然而赵姬面对这一切却好似习惯了一般,丝毫不以为意。
寒风当中她纤薄的身躯站的笔直,仍旧是那副礼貌而略微疏远的微笑。
并非是她有多大度,对这种下人冒犯都能完全不介意。
时局所迫,她虽然是赵家之女,但如今的地位却丝毫不比赵家婢女要高上三分。
如若只是自己也就罢了,但为了嬴政,再多的委屈她也只能笑脸相迎。
心里苦些,总比自己的孩子某日被人暗算要好。
“几位说笑了,年节重要,错过了吉时拜访妾身可担不起族爷怪罪,若是迟了,或许几位到时愿意去族爷面前解释一二?”
“这……”
老宋嘴角抽搐,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那位大人要是怪罪下来可不比这赵姬,一个眼神就能决定他们几个是横着死还是竖着死,他可不敢去摸老虎须。
没好气的瞪了一眼赵姬之后,老宋挥了挥手,收起矛戈让开身位道。
“行行行,赶紧走,回来莫要误了时辰,否则兄弟们交不了差,你母子二人也不会好过!”
“妾身自是晓得,有劳了。”
赵姬说完便拉着嬴政踩着一地白雪走过这些兵士。
年幼的嬴政依偎在母亲身边,在那些人的目光当中不由得而紧了紧衣裳。
寒冬腊月,万里飞雪,却冷不过这些人的白眼彻骨。
片刻之后,赵姬母子二人身后跟着刚才的几个护卫走到府邸门口。
名唤老宋的兵士懒洋洋上前,指了指停在门口的驴车戏谑道。
“二位请吧,这去拜访族爷,可不能走着去,否则太过无礼,哥几个好心给二位准备了车马,省了路途泥泞。”
大年初一去拜访族中族爷,却坐着驴车去,这是何等的羞辱。
赵姬看着驴车沉默了片刻,最终也只是轻轻点头道。
“有劳。”
嬴政嘴唇紧紧的抿成了一条线,手牵着母亲有些用力。
他看了一眼那几位面容可恶的兵士,千言万语憋在心间,却最终如风雪一般只是静静落下,没有化为争辩的言语。
这些年他在邯郸受尽了白眼,看惯了冷落,对于此情此景早已麻木。
正如母亲告诉他的,要好好长大,才会有出头的一天。
现在,还没到时候。
嬴政深吸一口气,与赵姬一起迈步坐上了驴车,湿冷的稻草没有丝毫温度,顶上的雪花也没有任何遮挡。
在毛驴吭哧吭哧的步伐中,母子二人就这么踏上了拜访赵家族爷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