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魔物，拥有似人的面孔，拙劣地模仿拼凑着怪腔怪调的人话，将两个修士毫无反抗之力地缚在原地，然后亲密地攀附在人的肩头，总不能只是为了说说话吧？
怎么想都不可能，但问题就是，你与他此刻都动弹不得，为何魔物不直接对你们出手？
而对面的他脸色虽然难看，但并不慌张，看起来很有几分把握。
或许是你眼中探究之意太过明显，他嘴角噙起嘲讽：“现在才知道怕？晚了。”
你还没回应，那魔物急切地插嘴道：“你怕了？你为什么不理我，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呀。”
你们二人紧闭嘴唇，谁也没打算接它的话。
魔物假惺惺地惋惜道：“那没办法了，我要开始问了哟。”
他肩头的那张面孔在你眼角余光扫过去时发出了一声窃笑，你没来由地从脚底升起凉意。
渊底有魔物，名魔魇。这东西善于模拟人声，经常诱惑多个修士主动走进它的陷阱，使人失去行动能力。
魔魇极为狡诈，面对实力悬殊的猎物时，它不会主动攻击，而会通过各种手段拖延时间，慢慢侵入他们的心防。
你们遇到的显然是个爱聊天的魔魇。
搞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时，你感到有些疑惑，想了想还是选择直接问他：“你是怎么被骗进来的？”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你，慢悠悠答道：“多管闲事，管好你自己。”
你确实没空多管闲事了。
你想自己的识海状态确实太差了，以至于能让魔魇把你刻意隐藏起来的那段记忆给挖出来，然后重新幻化在你眼前。
一只骨节分明，显得过分消瘦的手递到你面前，你顺势望过去，正对上羌岁那张有些苍白的笑脸。
不知怎地，你一瞬间被过去的自己取代，不自觉先揉了揉眉心，疲惫问道：“又来？你最近是不是煞气太重？”
羌岁闻言维持伸手的动作，笑意盈盈道：“今日只有一个。”
“真的？”你怀疑地看着他，对他的话只信几分。
“真的，走吧。”他双手合十，作出一个保证的动作，笑嘻嘻地看着你。
你发现他今日心情出奇的好，想了想，虽然对他的保证只信半分，还是决定跟他去看看。
你俩之所以会认识还得归因于羌岁主动找上门。时则仙魔对立，双方一见面就会拼个你死我活。
修仙界普遍认为魔界之人为魔族血脉，生性狡诈暴虐，堕魔者也是说明其魔族血脉的觉醒。而你偏偏执拗地认定修仙与修魔两者并非泾渭分明，甚至存在互相转化的可能。
这番言论若直接说出去，你的师门绝对冲在第一个灭了你。所以你不说，你偷偷在做。
你利用所有历练的机会，不放过任何出于各种理由落在你手里的修士，总之人尽其用。
这样费劲费力受伤风险大不说，还容易暴露。
直到羌岁不知怎的找到了你，他说知道你在做的事，并且希望与你合作。
你无从知晓自己何时被他盯上的，你只知道这是一个天大的、难以拒绝的诱惑。
羌岁有很多很多仇家，他似乎把仙、魔两界的修士都得罪了个遍，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被人追杀，有时候他也会主动出击去干掉别人。
你们所谓的合作，就是他大杀四方后，你负责善后。他并不管你如何处理那些落败的修士，你也不会过问他哪来那么多仇家。
在羌岁的“帮助”下，你逐渐摸索出自己想要的医道，并在这条路上突飞猛进，一日千里。你已经记不清自己的医道上铺就了多少白骨，然而你始终止于最后一步，无法成功实现仙魔转化。
你隐隐意识到这最后一步只差一个契机，否则拿再多人练手也没用。
你打算闭关一段时间，没想到羌岁恰在这时候又来找你。你俩合作多年，早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友谊，因此这次你也没拒绝他。
然而这次你们去的地方前所未有的远，远到一路走来已经很少有修士出没的踪迹，凡人倒是越来越多。最终你们在一个稀松平常的凡人村落里停下脚步。
羌岁泰然自若地穿过村子，对村民们好奇的打量目光视若无睹，带着你径直朝村后坐落的大山而去。
他突然开口打破了你们几天来缄默的气氛：“这是我母亲住过的村落，她在这里生下了我。”
哪怕相识这么久，你俩之间也一直默契地维持着一定的距离与分寸。因此你对他的来历身世完全不了解，也不觉得有了解的必要。
这会听到羌岁突然自曝身世，你说话前就先叹了一口气：“你能别说了吗？”
“我母亲只是个凡人。”说话间，他已经带你走进了层层山林，正值春季，山花开得正烂漫，一派生机盎然。
他在一片空地停了下来，而你似有所觉般早早停下脚步，隔着数十步远的距离安静地望向他。
“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身为没有修炼资质的凡人，竟然企图通过禁术借助外力强行打通灵窍，为此，她有意接近我父亲。”
“那她成功了吗？”你对这些禁术也有所耳闻，但从没想过真的有人会去尝试。
羌岁轻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地说：“她死了。”
“她死了，却把我带到了这个世界上。”羌岁语气平静道：“如你所见，我是个修士。但你可知，我父亲是什么身份？”
“是个修士。”你抿了抿唇，迟疑地糊弄道。
“……别装傻。”羌岁白了你一眼，“放心，我不会灭你的口。”
“你来之前和我说今天只需要解决一个人，是谁？”你轻声问道。
“哦。”羌岁语气随意道：“是我。”
“你不想活了叫我来做什么，收尸吗？”你后退半步，严肃地问他。
“你还有没有良心？”羌岁谴责道，“用得着我的时候叫我羌岁哥哥，用不着就要划清界限。”
听到他这句“羌岁哥哥”，你难以忍受地拧起了脸，那不过是有一次突发情况下你俩权宜之计的伪装罢了，哪想到他时不时就拿来嘲笑你。
“说吧，你到底需要我做什么？”你皱起眉头，不知为何有些烦躁。
“我父亲是个魔修。”羌岁盯了你一会，冷不丁地说道。
看见你错愕的神情，他很满意地笑笑，继续道：“我的父亲是个魔修，我的母亲是个凡人。至于我……”
“可你并不是魔修。”你攥起拳头，冷静地说道。
“虽然我修习了修仙界的法术，然而我的体内始终流淌着一半魔修的血脉。”羌岁声音低沉，“我出生后就被带回了魔域，但因为无法觉醒血脉被视为弃子，我被打下烙印后放逐魔渊之下。”
你没说话。
羌岁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后来我不仅没死，还逃出了魔域。你不是一直好奇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追杀我吗？是因为那个烙印，它代表着魔域之耻，它会一直伴随着我，只有死亡才能将之抹除。”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方法。”羌岁语气轻松了一些，“我用那些人的神魂填了这个法阵，有了它，烙印也能抹去。”
他说话间，自他脚底升腾而起一个充满煞气的法阵。而他站在法阵中心，被其中哭号挣扎的残魂遮蔽的面目模糊。
你看着他强忍下痛苦的神色，试图努力维持住脸上的笑，最终还是难以忍受地栽倒，蜷缩在地上。
而你站在原地，一步未动。
直到阵法消弭，残魂也尽数消散，你才走到他身边，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他的状况。
羌岁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脸色从没这么白过。你蹲下身，将手虚虚探在他的丹田位置，分出几缕灵力进去探查。
他似乎很想反抗，但是动弹不得，只能任你动作。
你感受到他的丹田完全破碎，生机正飞速地逃离他残破的躯壳。同时，你也探查到了他身体的异样，尽管灵力飞快流失，但仍有另一股截然不同的微弱的力量正徒劳地试图挽救一切。
那一瞬间，说不清是因为有希望救他的命还是看到了医道的灵光，你心底涌出了一点欣喜，于是定定地看着他：“我能救你。”
他缓了好一阵，才扯出一个笑：“别把我和那些人混为一谈了，我可不乐意当你医道上的垫脚石。”
“我不明白。”你固执地想要说服他，近乎急切地说道，“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我有六成把握能让你觉醒魔修血脉。”
“就是因为相信你，所以别救我。”他剧烈地咳了一阵，声气逐渐弱了下去，“六成，太多了。”
你突然明白过来，他根本从一开始就存着死志。这个阵法，能抹除烙印是真的，但也会要了他的命。
“叫你来，还真是为了帮我收尸。等我死了，就把我埋在这里，埋得深一点。”
你的指尖颤了颤，最后还是收回了手，问道：“报酬呢，我可不会白白帮你做事。”
羌岁笑了笑，似乎并不意外你会说出这话：“报酬已经给你了。”
你困惑地看着他，还要再问，却闭上了嘴。
羌岁的笑容凝在了脸上，眼里的光亮永远地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