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心中也不好受,他和王熙凤数年夫妻情谊,却在阴差阳错下走至如此地步。
可以的话,他不想说这些。他心里并非没有这个妻子,只是往日里怨她管得太宽,性子又太厉害,在外面丝毫不给他面子,这才生出自暴自弃的想法,做了很多对不起她的事。虽说这是世间男子的通病,但摆到明面上来,就是对不住她。
后来又经历了尤二姐的事,他大受打击。本来斯人已逝,他就该好好珍惜活着的人。可等他回过神来,一些蛛丝马迹又时刻提醒他当初发生了什么。
这让他如何不痛苦。
本来这段时日的忙碌他已经将这份痛苦忘得差不多了的,偏偏如今旧账重提,竟又想起来。
他心沉甸甸地喝了一口闷酒。
“我问你回去的缘故也并非盘问你,只是担心你什么事都自己抗,反倒把自己累倒。你可否和我说说,你心里在想什么?”兴许是酒壮了胆,又兴许是整日里猜来猜去,猜得身心俱疲了,贾琏一把砸下酒杯,双目沉沉地看向王熙凤,目光如炬,令她骤然慌神。
她感觉自己被看透了,在这目光下,什么都瞒不过他!
同时,她也为贾琏的坦诚动容。他那句话也算是歪打正着地说到了她心坎上。她确实累了,往日里能指挥下人忙得团团转,如今却连听平儿说几句话都乏精神。
可她有她的顾虑。她不能告诉贾琏,她回娘家只是借口,趁这次机会,她真正想做的是去替别人扫大街。
他一定会觉得她疯了!
但其中缘由如何说得!王熙凤痛苦地闭了闭眼,等重新睁开时,外露的情绪已经让她很小心地收了起来。
“过些时候再说吧,还没想好呢。”她说。
闻言,贾琏也不痴缠。他三两口吃完饭,对王熙凤道:“我铺子上还有点事,最近打算开一家分店,将如意坊的名号打到南方去。我看中了金陵,等天气暖和,只怕还要南下一趟,正好回去清扫一下族地。”
王熙凤倒没想到他能跟自己说这些,有些呆呆地看着他,同时脑中思索他的话。要真能开到南方去,将如意坊的名气彻底打开,江南又多富甲,不愁没有生意。这又是个厚利的行业,真把订单拿到手了,日后可就真不愁银子花了。
正想着,脸颊上忽然有些疼。王熙凤疑惑看去,正好见到贾琏面色如常地收回手。
“想什么呢?这么走神。”贾琏已经穿上了保暖的斗篷,浑身被灰扑扑的斗篷一裹,在烛光下连边界都模糊了。王熙凤上前替他把褶皱抚平,口中嘱咐道:“仔细夜风。”
贾琏眼睛一弯,含笑应道:“好。”
“回去吧,你这身体才该小心。”
又道:“平儿,照顾好你主子。”随后便一个转身,大步出了屋去。
及等到他走后,平儿脸上掩不住笑意,一边收拾桌上的残羹剩饭,一边和王熙凤笑道:“二爷也真是的,他说的这些,我能不知道吗?”
王熙凤也笑了,笑容里却有些哀伤。
“他本就是一个极妥帖的人。”但凡他想,只怕这世上没人能躲开他的温柔乡。可问题时,这些关怀,不见得是出于他真心。
今晚的试探已经让她知道,她们之间已经有太多裂痕,再难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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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大早,荣府里就开始暗流涌动,甚至有好事者偷偷下了赌注。
去,或者不去?
猜什么的都有,不过到底还是猜不去的居多。贾赦从石呆子口中得知此事,也起了兴致,叫来黛玉,问她可否要下注。
黛玉:“……”
贾敏or林如海:“……”
大哥真是!二鬼哭笑不得,难以想象都这么大了他还这么有童心,还带着他们女儿一起……
不过能怎么办,二鬼要尊老爱幼,这二位刚好在这个范畴里,只能宠着呗。
这事他们无从插嘴,只能看黛玉自己的主意。
意料之中的,黛玉摇了摇头。贾赦轻声感慨,小姑娘年纪轻轻,想的挺多。
人要是都像她这样活,可真是累。
“这事我替你定了。”贾赦说完,手心里掉出二两银子,正好落在紫鹃手里。
他难得霸道一回,并理直气壮地无视了黛玉并紫鹃震惊的眼神,堂而皇之地道:“这一两算我的,一两算你的。赢了平摊。迎春,这钱从玉丫头下个月的月银里扣。”
在场众人:……不带这样玩的呀!
迎春也没想到一大早还能看个热闹。她没忍住掩唇乐了,被黛玉哀怨地看了好一会。
好不容易忍住笑意,迎春正经道:“玉儿下月的月银就要扣一两给父亲!此事我和大太太为证,不容反悔。”
黛玉有气无力: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没人把她的话放心上。
心中腹诽完,她面上却反而没那么忧愁了,也不像之前那样总记挂着事。她自己没察觉到,旁的人却能看出她轻松了不少。
迎春见状笑笑,又问贾赦:“父亲想赌什么?”
贾赦正慢悠悠地打着自己的养生拳呢,一招出去,看着好似花架子,旁观的人却真真切切听到了风破裂的声音,随后便是他漫不经心的声音:“就赌他会来吧。”
“好。”迎春脆生生应到,从荷包里取出碎银,放在茶几上。“我也加一两银子。”
压力给到了大夫人这边,她左看看又看看,觉出味来。
这不想赌也得赌呀!眼下这情况不就是,谁不参与谁尴尬!
好家伙,大房几年一次的“团建”活动竟让她撞上了。邢夫人心里在滴血,面上还故作大方地掏银子。
她纠结了一下:“要不,我还是押——”不来吧……
这要是赌错了,他们大房不就整整齐齐,全做了冤大头了吗?
邢夫人私心里觉得不来的可能性更大,但没等她说完,贾赦就打断道:“不用,你跟着我押就行。”
邢夫人:“……”她算是感受到黛玉的无语了。
就这样,大房这边让他安排的明明白白,无一幸免。
有了钱在里面,这下不止黛玉一个人紧张了,可以说,整个大房都弥漫着焦虑的情绪。邢夫人最甚,她甚至起身装作不在意地在院内走了起来。可她总是不经意间往院门口观望的神情已经充分暴露了她。
这个财迷!贾赦都要笑死了,荣府这群人是真逗!
黛玉也从一开始的紧张,变成后来的麻木。当有人比自己更紧张的时候,她意外地发现,自己突然就不紧张了吧。
可能这就是有人替自己紧张的好处吧。
她低头小抿了一口茶,正想让紫鹃找本书来看,却突然听到门口传来动静。
首先,是邢夫人激动到上脸的热情笑容。她头一次那么慈祥地看着来人,在她眼中,这迎风跑来的已经不是人了,这是活生生的银子啊!
甩掉丫鬟,努力朝这边狂奔的宝玉:???
他扒住门口,气喘吁吁:“我,我来了。”
该来还是得来,他想清楚了。无论哪一边都令他难以割舍,但母亲那边后头还能解释,林妹妹这边放弃了就是真的出局了!
抬起头,宝玉目光坚定,正想表明自己的决心,却见紫鹃一脸高兴地越过自己。
越、过、了、自己……?!
宝玉眨眨眼,有些懵。他回头看去,发现在自己身后,也有一个小厮气喘吁吁,手里还拿着一个包袱。
他更茫然,心想,袭人她们效率这么快的?
不对,关键是,她们这么快就想通了?还直接就把他扫地出门了?!
这一幕对他来说不可谓之不惊悚。
好在,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想差了。因为远远的后面,袭人带着人追了过来。在她身前,紫鹃对着小厮笑意盈盈,将他手里包裹接了过来。
这就必定与他无关了。
宝玉心要放不放,他见了袭人,如老鼠见了猫,只想躲。
正当他苦寻藏身之处时,邢夫人一把把他拉到身边,笑眯眯道:“我的小财神,你且在我身边站着,让我沾沾财气。”
宝玉:???
他一脸茫然,幸好邢夫人这有意无意地一拉也解救了他,至少袭人赶到这边时,已经不敢上去同他拉扯了。她撑着腰,昨天扎马步到筋疲力尽,现在这一跑,她浑身跟散架了一样。
宝玉也过意不去,扯着嗓子远远地道:“你回去吧,不用再伺候我了。”
袭人泪目:“二爷说的这是什么话?二爷不要我了吗?”
她泪眼婆娑的样子还挺招人疼的,可惜中间隔了贾赦这个冷面阎王。
他面无表情地道:“他既然过来了,便算是我手底下的人了。回去吧,往后你还是在老夫人跟前伺候。”
话音刚落,袭人整个僵住。她刚刚还在说宝玉不要她,这下好了,大老爷一句轻飘飘的话出来,她就不是宝玉的人了。
宝玉闻言也有些唏嘘,不过他早已被贾赦提醒过,因此心里早有准备。他躲在邢夫人身后,探出个头,想着日后总有再见的一天,并不见有多难过,反而一副此话作数的模样,对她嘱咐道:“你回去吧,往后好好伺候老祖宗,她会疼爱你的。”
袭人:……
她要的是这些吗?老夫人再疼爱有什么用?不还是仆从吗?!
宝玉啊宝玉,你怎么就不懂她的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