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邢夫人迈着小步，扭扭捏捏地出现在众人眼中。在她的身后，还跟着隔壁贾珍的媳妇尤氏、贾蓉和最近大方不少的迎春。
显然，贾赦虽然传话了回去，但她们还是忧心他的遭遇，顶着贾母的怒火也要赶过来帮衬。
看见她们面容的时候，贾赦心中一暖，本来因为不平等对待而引起的暴躁火气也压下去大半。
与他相反，早在得知他们过来时，贾母的脸色就不太好看。她可以故作不知，睁着眼睛说瞎话。但当有人来说真话时，她却不能堵住他们的嘴，那样太明显。
贾政则还有些茫然，傻站着看他们请安。
注意到这一幕，贾赦勉强放下对这个二弟的戒心，承认他是真的铁憨憨了。
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被当枪使了也不知道。
这样看来，贾珍还有几分小聪明。但他恐怕意想不到，自己会被媳妇和儿子背刺。
贾赦勾起嘴角，心里既觉得讽刺，又感到畅快。他这下也不生气了，就静静地站在原地，把那日的详情缓缓道来。
他侃侃而谈的模样，看得贾政发怔。明明他才是每日捧书看，满腹经纶的人，大哥不学无术也是出了名的。可当贾赦信口道来的时候，他竟然不敢直视大哥的脸。
他身上仿佛镀了一层光，刺得人眼睛疼。
贾政狼狈地扭开脸。
这次有了佐证，贾赦说一点，尤氏和贾蓉就补充一点细节。两相应和，双管齐下，贾母就算再想把这件事压下去，也无法了。
“珍儿竟、竟是这么荒唐！”僵着脸说完场面话，贾母用手撑头，真正头疼了起来。.七
“既然如此，那就召开族内会议，让族老们决断吧。”贾母缓缓道，目光凝聚在贾赦脸上，“贾珍德行不端，恐怕也坐不稳这个族长的位置了。赦儿既然办事这么公允，族长位舍你其谁？”
“母亲！”话音刚落，贾政就急了起来。瞧他那副着急的模样，贾赦都忍不住发笑。
这么精明的一个女人，怎么就养出了目光如此短浅的蠢物。
贾母这计用得巧妙，若是贾赦真的答应下来，那才是高兴得太早了。
不出所料，最后被推上族长之位的，会是他这个二弟吧？
偏心偏到这种地步，他闻所未闻。贾赦无所谓，他本来就怕麻烦，也懒得去管这么一大家子，当下就拒绝道：“倒也不必。母亲想开族内会议可以，但免去族长之位却是过了。”
他不想要的东西，也轮不到别人去捡。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是么？”
贾母手摩挲着太师椅的扶手，点头应是。
她朝贾政看了一眼，慢慢说道：“既然你们都不同意，我一个老婆子也不能说什么。这件事就这样处理吧，后面的事，就由你们兄弟俩商量着办了。”
意味深长地说完这番话，贾母就挥挥手，打算送客了。
“老婆子我乏了，你们都下去吧。”
“且慢！”眼看着就要散场，屋里突然响起一道清亮的声音。
是贾蓉说的，声音虽然发着抖，但意外地坚定。
“蓉儿有什么想说的？”对待小辈，哪怕他前不久才拆了自己的台，贾母面上还是过得去的。
贾蓉身上还带着伤，在侍女的帮助下颤悠悠地跪下，双手叠在额前，隆重地行了个大礼。
“请老祖宗疼爱，答应蓉儿一个请求。”
多半是帮他向贾珍讨说法吧？他在这件事里，确实有点委屈。但贾珍不管怎么说，都是他的父亲。他这样做，未免有些不依不挠。
贾母这样思忖着，脸上的笑意都淡了。
贾蓉头埋在地上，自然不曾瞧见贾母脸上神情的变化。屋里其余人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俱是好奇地看向他。
“请老祖宗开恩，将不肖子孙贾蓉过继到琏二叔膝下。”
——哐当一声！
尤氏失手打碎了手里的茶杯，其余人也没好到哪去。屋里咳嗽声不断，好半天才停歇下去。
要知道平时这屋里可是没有一点吵闹杂音的！
贾母也怔住了，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人老耳昏，听岔了。
她面上还算冷静，盯着贾蓉道：“你再说一遍。”
贾蓉仰起头，双手虚虚垂在身侧，手指还打着颤，说话时却不带迟疑，甚至语气平缓了许多。
“贾蓉自请过继到琏二叔膝下，请老祖宗成全。”
这下大家听清了，也勉强镇静下来。贾母叹息道：“你这又是何苦。”
贾政就没她这样冷静了，苦口婆心地劝了一大通，试图让贾蓉打消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
“……你可是宁国府的嫡长孙，将来是要继承爵位的！你这一走了，宁国府的传承怎么办？”
贾政说着，话语中不免带了一丝酸意。他梦寐以求的，到别人跟前却弃之敝履。
贾蓉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自然是深思熟虑过的。他苦笑着想，他就算想要这爵位，也得有命拿才行。
鬼门关前走过一遭，他许多都看淡了。只想安安稳稳活着，娶一个不出彩也不出错的妻子，同她白头偕老，儿女绕膝，满足母亲的遗愿。至于父亲的承认，那不重要了……
不论贾政如何劝，贾蓉的神色都始终如一的坚定，让人咋舌他决心的同时，也纳闷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蓉儿，这可不是胡闹的事情。你琏二叔虽然膝下无子，但他年轻，和你凤婶子迟早会有自己的亲生骨肉。你过去那边，也讨不了好。”
至于爵位继承，一旦贾琏有了足以传宗接代的后嗣，还有他贾蓉什么事？可以说过继这件事情，对贾蓉本身的毫无好处。
贾蓉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在场的人把他的立场剖析得彻底，却忘了一件事：这爵位他想要么？
贾蓉边摇头边朝旁边立着的贾赦看了一眼，嘴里道：“孙儿心意已决，这样做也不为了旁的，单单只是想接受大叔公的教导，将来能出人头地，有一份前途。”
猝不及防地听到自己，贾赦感觉屋里的人都朝他看了过来。看他不顺眼如贾母，还狠狠地剜他一眼，眼神仿佛能杀人。贾赦懒洋洋地打个哈欠，觉得这小子还有点眼光，但就凭这几句话可打不动他。
贾赦仍旧干愣愣地杵那，没有帮忙的意思。
贾母蹙眉，视线在贾蓉和贾赦身上转了几圈，心里有了主意。
“既是这样，也用不着过继。你是贾赦的侄孙，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像他请教便是，都是一家人，他还敢不教你么？只是，老祖宗有些好奇，你大叔公平日里没个正形，你跟着他，能学到什么？要真的想学本事，该找你二叔公才是。”
贾母这话虽然有拉踩的意思，但在她看来，说的倒也是真话。贾政也急忙顺着竿子往上爬：“蓉儿你想治学，尽管来找我便是。正好这些日子闲居在家，有空闲帮你参考。”
贾蓉无奈地听他们说着，很想感谢他们的好心，然后一句话把他们带回现实：不好意思，他愚钝。
要真是读书的料，也不至于活到这么大，还要靠他父亲来捐官了。如今已是官身的他，再想走科举的路，是不可能的了。
想起贾珍是为了他的发妻风光下葬才给他捐的官，贾蓉脸上就不禁闪过一丝厌恶，又很快被他收敛好，快得其他人都没有发现不对。
“老祖宗，蓉儿如此，也是为了表达诚意。蓉儿不求别的，只想跟着大叔公学习如何为人处世，生活之道。”
哪有因为这样一个小理由就要过继的？贾母为这群胡闹的后辈操碎了心，刚刚自荐的贾政也自觉失了颜面，一时脸上火辣辣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