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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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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纵是身无灵力,季渊也知道自己并非凡人,因为,他体内有一股更强大更具破坏力的阴煞之气。

    只不过,季渊一向避免自己动用这股力量,一旦煞气贯体,他总难免陷入沉睡。

    而睡眠是他最讨厌的事,这让他丧失对身体的掌控,无法再应付潜伏在周遭的危机。

    鲜血淋漓的左掌,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伤口,皮肤增生,血肉丝丝缕缕交织合拢,将桃木剑裹挟其中。

    季渊搅动插进掌心的木剑,将伤口撕得更开,企图延长这让人倍感真实的痛意。

    可锥心刺骨的疼痛,仍未能阻挡困意的侵袭。季渊强撑最后一丝意志,抽出手中的桃木剑,擦拭洁净后,置于床头,翻身卧入软榻之中。

    鸭绒枕、蚕丝羽被,无一不昭示着,这里的主人是位很会享乐的公子哥。

    轻软如云的被褥间,散溢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花果香,仍保留着一点少年曾经闲躺于此处翻书的蛛丝马迹。

    这让季渊感到些许快慰。他放松神经,沉入一个他经历过无数次的迷梦中。

    ·

    “你叫什么名字?”

    有人问他。

    四野混沌,无光亦无暗,仿佛天地未开。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仍然在问。这嗓音介乎男子和少年之间,仿佛有拨云见日、水落石出的清朗。

    季渊听见了自己的回答:“……阿乙。我叫阿乙。”呵,阿乙,一个算不上名字的名字。

    男子又问:“那么阿乙,你在这里干什么”

    季渊沉默片刻,淡淡道:

    “等死。”

    男子笑道:“北冥如此有趣,在死之前,我们还可以做许多事。”

    伴着男子朗朗笑声,季渊眼前的光景逐渐清晰了——

    永夜正下着经年的雪。黑雪将目之所及的大地,皆铺成连绵起伏的山峦。

    恶鬼妖物,于黑山黑海的寂静中穿行,风雪交加,遍地皆是夜的尸骸。

    自他之前,从来没人夸过,北冥有趣。

    季渊在梦中的声音,略显稚嫩,语气认真地反驳道:“在这里,只有两件事可做,杀戮,或者被杀。”

    “不,你看——”

    男子素服广袖一挥,满天的星斗闪烁,“我们至少还能抬头看星星。”

    季渊沉默不语。

    “告诉你一个秘密哟……所有合道飞升,离开此界的人,都会成为天上的一颗星星。如果你看得够仔细,会发现它们会笑着朝你眨眼睛。”

    着一袭白衣的男子,过来牵住季渊的手,故作神秘地凑在季渊耳边说罢,旋即带着他一起,向漫天银汉张开怀抱。

    季渊没有欣赏那头顶的群星璀璨。

    他悄悄偏过头,想要看清男子在星辉下的侧颜。

    男子的眉眼,一如他穿着般素淡,柳眉斜飞,桃花眼中揽尽诸天星河银汉,笑容很恣意,也很自在,仿佛一副文人画,信手泼墨成千古绝笔,白的白,黑的黑,说不清哪里好,只是惊动。

    这是此生头一遭,有人对他报以笑颜。

    这邈远而陌生的场景,季渊总在旧梦中一次次的回顾。

    季渊隐约知道,那是他们的初见。

    ……

    梦境的场景一转。

    季渊身后群魔乱舞,千军万马的喊杀声,如泼天潮水,一浪高过一浪,朝他汹涌而来。

    只因他与人族来往,全北冥的生物,漫天神魔都来杀他。

    季渊,或者他应该叫阿乙,被素袍青年拉住手,同乘飞剑,破空往天际逃遁。

    广袤的黑色雪原,在他脚下飞速后退,仿佛一川波涛汹涌的江海。

    所乘的飞剑,突然停下前进势头。

    “到天极之地了,下面就是寂渊。”

    季渊听见自己的声音,因恐惧而变得颤抖。

    “怕吗?”

    素袍青年收起飞剑,揽住季渊的腰。

    两人的衣袍随风载沉载浮,衣袂零落,跳入脚下无底的深渊之中。

    “有我在,别怕。”

    耳畔寒风猎猎,季渊闭上眼,身体无限坠落,他跟着这人清朗的声线,在心中默念着:有我在,别怕。

    若依着以往的成例,他的梦境理应到此为止了。

    可不知坠落了多久,季渊睁开眼,周遭漆黑不见五指。无边的暗色,浓得几乎有了重量,阴恻恻地压在季渊的肩头。

    此地葬着远古魔神的尸体,世间的黑暗皆孕育于此。

    季渊无法控制梦中自己的身体,在灵力贫瘠几近于无的地界,他发现自己竟然在踏空而行,一跃千里。

    四野茫茫然,无处不暗。突然,犹如暗室逢灯,绝渡逢舟,远处珠箔飘灯,有一抹明黄的亮色。

    在这化外的荒芜之地,竟有人在此结庐。

    草屋规制得井井有条。环绕院落的柴扉,爬了几株牵牛花。靠墙摆放的花架上,种的几盆长明草,已经结了许多灯果,正发出和煦的暖光,像散落于平地上的星子。

    茅草后的烟囱内,还冒着袅袅炊烟,煸炒笋类的清香,钻入季渊的鼻腔。

    季渊心神震动,跃上屋脊,突然又想起一些往事。

    曾经,一个很好的人,悬腿坐在茅草屋檐上,笑盈盈对他说:“阿乙。你看吧。其实寂渊也挺好的,有星有月还有我。”

    可目今,那人不见了。

    一股恐惧如无形巨手,猛地撅住了他的五脏六腑。

    梦中的自己,呼吸变得急促,上下飞腾,开始疯狂寻找着那人的下落。

    屋前后院,熟悉而陌生的卧房,架子床,灶台锅子内的青菜冒着热气,正咕噜咕噜地叫着。

    他人呢?!

    小院坐落在半山坡,季渊冲出房门,往后山坡奔去。

    忽然,他顿住脚。

    山崖边,斜卧着一个白衣胜雪的男子。

    男子容貌稀世俊美,仙气缥缈,举头望着夜空,畅怀地笑着,齿间流溢着星光。

    季渊缓步踱过去。

    那人也不看他,只依旧仰着头,笑道:“我还以为你终是不愿见我了呢?”

    走近那人的身畔,季渊骇然发现……这人丹田尽毁,胸口空出一大块窟窿!竟已是必死之相!

    他很想说出声问明缘由。可梦中的自己,一言不发,只是冷眼看着。

    这白衣仙尊颤颤伸出瘦削的手臂,划过夜空:“我一定是最亮的那颗。”

    这人脸上泛起惨白的笑,顺势握住季渊的手。

    季渊五内俱沸,奋力想要回握,却是不能——

    他发现自己不回绝,也不回应,只能无动于衷地任由这人虚握着自己的手。

    “你在说什么?”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已与如今别无二致,磁性而冷漠地问。

    白衣仙尊突然用力,攥紧他的手指,声音却很轻,像一阵晚来的秋风。

    “你别难过。我呀……要去天上当星星了。”

    白衣仙尊微微偏头看他,弯眼中潋潋的笑意,终究黯淡地流走,仿佛他体内的生机,也随之而去。

    那只握住他的手,撒开了。

    黑夜黑雪间,一拢白衣广袖,砸落地面。

    这个潇洒了一生的男子,轰然长逝,眼角眉梢依然有笑意缱绻不去,用残破的遗体昭告世间,他生得自在,死也洒脱。

    季渊弓身将气息已绝的残躯拢入怀中。

    这人的遗骨冰冷,轻若无物,季渊埋首他的颈窝发梢,狠狠将他摁进怀中,恨不能将他与自己摁作一体。

    天地寂寂,大恸无声。

    山间,有风徐来,风声萧瑟,仿佛吹来山呼海啸的悲伤。

    季渊临渊而立,无穷杀意在他体内滋长。

    魔物劫兽围绕着他,漫天漫地的狂舞,仰天长嘶——

    世间已无留恋。

    天地不仁,杀天便是!乾坤不公,踏破便是!

    滔天的怒火与悲楚,几乎将季渊淹没。直到一束现实的光,照入无垠黑暗的梦境。

    季渊猝然惊醒,发觉已日上梢头。他的房门,已被人敲开。

    “叫了你半日,都不吱个声。在我这儿如此好眠么?”少年笑带戏谑,轻松写意。

    季渊的思绪,仍未完全从那场噩梦中解脱。他虚着眼,看向逆光站立门口的人。

    明朗的曦光,将少年的身影剪裁得倜傥。

    少年的面容逐渐清晰。他斜依门柱,一头青丝随风飘逸,略略歪着头,桃花眼闪着光,玉树迎风,一如当年笑。

    “快起来吧?今儿陪我去城里逛逛。”少年笑道。

    坐起床,穿靴束发。

    季渊从旧梦中脱身,褪去满身过往的淤青,牵起少年的袖角,陪他去人间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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