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香的人多事情就多，妙言一个人常常忙不过来，十月份的时候，白云观增了新人。
这人是和顺村的一个寡妇，今年四十四岁，大家都叫她渡娘。
渡娘其实就是撑船送人过河的女船夫，这是个力气活，一般来说不是家中实在穷苦，哪个女人愿意去做这个活计？
渡娘七、八岁就被拐子卖到了和顺村做了童养媳，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记不清楚。她的男人天生残疾，一条腿是跛的，渡娘被卖到刘家的时候，她男人刘跛子话都还不会说，是她一手带大的。
没成亲前黑丫是她的名字，伴随着公婆的打骂呵斥，刘跛子长到十四岁和渡娘成圆了房，那以后刘跛子家的就是她的名字。
刘跛子不但腿脚不好，还有肺痨干不了重活，里里外外全靠自小买来的童养媳一个女人打理。
成亲五年，流过四个孩子之后她终于生下了一个孱弱的女孩儿，在公公婆婆和老公的鄙视中，刘跛子家的把小猫儿一般的孩子抱在怀里，只觉得生活再苦也有了盼头。
再后来，她的公公婆婆先后病故，刘跛子也死于一场风寒，只留下了一个二岁的女儿和刘跛子家的相依为命。
和顺村是不许改嫁的，生活没有了着落，刘跛子家的一边种着两亩地，一边去做了渡娘养活女儿，从那以后渡娘就是她的名字。
每日里披星戴月，一刻不停，除了摆渡还卖豆腐、挑货，比别人不知道多吃了许多苦，受了多少罪，渡娘将女儿拉扯长大了。
女儿议亲的时候，她把多年积蓄给女儿买了一亩地做了陪嫁，结果引来了刘跛子侄儿的不满。
渡娘没有儿子，女儿出嫁后，按照规矩刘跛子的侄儿给她养老，以后继承她的家产，如今她把积蓄给女儿做了陪嫁，侄儿两夫妻自然心里不痛快，就不怎么待见她了。
本来指望着女儿嫁了个不错的人家，多给些陪嫁，后半辈子有个依靠，谁知道，不到三年，她自幼身子就虚弱的女儿生产的时候遇到了难产，嚎叫了三日三夜后带着肚子里的孩子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刘跛子的堂侄以娘家的名义索回了陪嫁的地，表面说着为她养老，暗地里因为记恨她给女儿买地陪嫁没少给她气受。
平日里冷言冷语也就算了，几个月前，她不过生了几日病没有去摆渡，侄儿两夫妇别说前来照看她，装聋作哑就连问都没有来问过一句。
渡娘心灰意冷，她想着自己若真有一日动弹不得了，也只能是躺着等死了。当了多年渡娘，她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一个寡妇能给女儿筹备下不错的嫁妆，也不是没有盘算的，看到妙言重整白云观，渡娘就动了心思，主动上门自荐。
看着眼前高壮黝黑的渡娘，妙言很是犹豫。
妙言其实打心底里佩服这样子的独立女子，不过还是不敢做决定，因为白云观没有官府身份，总的来说就是一个野观，入了白云观不能得到相应的身份反而要守着诸多的规矩，妙言不确定渡娘以后不后悔。
渡娘却是心意已决，对妙言道：“仙姑，我自被卖到和顺村，这一生算是命苦，公婆男人早死，没个儿子继承香火，只有一个女儿我爱得眼珠子似的，谁知道年初也抛下我去了。我这一辈子虽然福薄，却也是个好强的人，如今老了，不止是不愿意受那肮胀气，更是想为我死去的孩子祈福，希望她下辈子投生在个好人家。”
看妙言还是犹豫，渡娘又道：“做饭种菜种田我都可以，绝不会在观里白吃白喝，我这里还是有七八两银子，可以捐作功德，只要给我一个睡觉的地方就成。”
妙言看着她粗大的手脚，黝黑苍老的面容和花白的头发，一阵心酸，点头让她先来帮忙几日，一来考察，二来也给她深思熟虑的时间，银子让她留着没有收她的。
渡娘力气大，也勤快，虽然不是很善于言谈，却是个心里有算计的，看着不合适的地方也敢开口给妙言提醒一两句，这也是妙言最喜欢她的地方。
就连田婆婆都夸她手脚麻利，家里家外一把好手，还做得一手好豆腐。她们两个从前不是一个村的，如今同在白云观帮忙，见面的机会多了倒是也能处得来。
田婆婆的儿媳妇有了身子，田婆婆乐得合不拢嘴，好消息传来，田婆婆就和妙言说明缘故，说是只等她儿子过几日告假来接，她就要进城照顾儿媳妇去了。
田婆婆平日并不会对妙言开口提什么要求，这一次却为了渡娘开口求了妙言，希望妙言把人留下来。
田婆婆离开，白云观又只有妙言一个人了，所以她也动了把渡娘留下来的心思，只是一直下不了决心。
妙言一直认为自己不过是占了白云观传承的身份，道家的规矩和修行要啥啥也不会，她怕耽误了别人，同时她也觉得白云观多了一个人，自己身上的责任又多了一份，她可不是个愿意到处招揽责任的人。
另一边，渡娘的侄儿找上门来，原来他听说渡娘上了白云观，生怕渡娘将那几亩田地捐给了白云观，就找上门来理论。
妙言自然不稀罕这几亩地，只觉得可笑。渡娘的侄儿这么一闹，妙言更是觉得渡娘非留不可了，这侄儿一边图着婶娘的田地，一边又不愿意照看婶娘。
渡娘也算是个果断的女人了，不用妙言出面，她请了刘家的族长和里正来做了见证，铁了心的要到白云观修行。房屋田地她都留给侄儿耕种，每年需给她米粮若干送到观里，等她百年以后，侄儿给她买副棺材安葬了，田地就能过到侄儿名下。
渡娘要的米粮也不多，刚好够她一人的口粮。侄儿两夫妇嘀咕了半天就答应了，毕竟算起来，他们是占了便宜的，而且今后还可以名正言顺的不伺候婶娘。
渡娘又对妙言说捐银子的事情，她只想要个容身之地可以修行，态度很是坚决。
她的坚决让妙言终于下了决心，没有收她的私房银子同意把她留了下来。
看她年纪当自己的娘都还有多的，妙言哪里敢收她徒弟，当下代替自己师傅玉恒收了她做弟子，做了自己的师兄。
这师兄比师弟入门还晚，他人都觉不合规矩，妙言故作深沉地道：“冥冥中自有天定。”大家也就不说什么了。
从前妙言听妙语叫自己师兄很是不习惯，现在却能自然而然地叫了妙归师兄。有一天妙言突然想到这件事情，自己吓了一跳，她来到这个世界才两年多，怎么不知不觉中自己变了许多，就连对身份的认同上也越来越受到了道家影响。
妙归出家的那天，和顺村的里正和族长都来做了见证，还有她的侄儿，观礼的还有成跿以及和顺村和附近相熟的一些村民。
妙言给慈航天尊上了香，对跪在蒲团上梳了道髻的渡娘道：“我如今代替师父收了你做她老人家的弟子，道号妙归。师兄你在人世间四十余年，如今归来，白云观就是你的家，望你好好修行，不要负了祖师的名头，百年之后，你若是愿意葬于刘氏祖坟就由你侄儿做主葬于刘氏祖坟，若是不愿意，就葬于后山和白云观的先祖一处，只要白云观香火不断，自不会断了你的香火祭拜。”
妙言其实已经开始理解香火传承这个东西了，毕竟这个时代人人都看重这些。她以前不知道也不关心，还是成里正带着她去看了后山那一排排白云观历代女道的荒坟，又给她讲过了许多香火传承的东西她才有些接受了。
妙言第一次看到白云观后山那上百的坟茔时，震惊得嘴巴都合不拢。掩映在枯萎的荒草中，一座座低低矮矮的黄土包，每一个土包下埋葬着一位曾经鲜活的女子。
山风吹过，荒草摇曳，似乎是低语又似乎是嘱托。
这些女子，她连她们的面容都未见过，只从名册上看到过她们的道号，可是因为白云观，她们和她有了千丝万缕不可分割的联系。
从那一日起，妙言心里忽然升起来一种莫名的敬畏，对白云观的敬畏。
妙归的侄儿不就是看她后继无人了，以后要靠他祭拜，才这样的嚣张。白云观如果传承一直都在，倒是也不缺香火祭拜，也算是她们这些女子的归宿了。
妙言当着大家的面让妙归可以自主选择自己身后的归宿，妙归刚毅黝黑的面庞布满了泪水，重重地点了下头，深深地拜了下去。
妙归一生命苦，十多年前就没有掉过眼泪了，就是她的女儿去了，她心中如同被刀剜了个洞般疼痛，眼中也不见一滴泪水，今日妙言这番话，让她忍不住流下泪来，她以后要是不在了，刘家的侄儿哪怕不给她烧一支香一张纸，她也不会担心了。
自此妙归就住到了白云观，从那以后简直是把妙言当成了女儿来宠爱，每日里百般的照顾，有时候妙言都觉得自己不是找了个师兄，而是找了个老娘。
妙归潜心修道，逼得妙言也比从前努力了许多，把道家的《清净经》一句一句地教给她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