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一边顺着凌错的力气一个笔画一个笔画的写，一边问道:“我这样逼你你不会觉得伤风败俗什么的吧？”
笔尖一滞，在纸上留下了一个墨点。
“不会。”
“那你不会觉得我很奇怪吗？”
“不会。”就算是有那么点奇怪，但凌错总觉得，不管春桃做什么，都该是有她自己的道理的，他只需要完成她的吩咐就好了。
“那就好，”春桃笑笑:“凌错，我不让别人这样，就只对你。”
似乎察觉到自己这话实在暧昧，春桃赶紧清清嗓子拿开刚刚写满的宣纸，铺上了另一张。
“要不你教我写写我的名字吧。”春桃压好了纸，把笔递出去。
凌错又接过笔，这次是写她的名字，凌错每下一笔都有一股子惯性引着他一般，她的名字工工整整的落在纸上，刚刚写的自己的名字虽然和这幅字称不上云泥之别，但“宁春桃”三个字显然比写他自己的名字要漂亮很多。
其间的个中原由恐怕只有凌错自己和他床下的暗柜里那叠厚厚的写着同一个名字的宣纸才知晓。
春桃自己划拉了几遍，刚才还看不太出差距的字迹现在却显得相去甚远，好像凌错的字突然就比她的好看很多。
不过春桃并不在乎，反正不过是借机与他相处。
她一边被手把手教着，一边和凌错讲起自己的名字:“我有时候觉得我的名字像小丫鬟的名，你会不会觉得不好听。”
“不会。”后半句“我觉得很好听”凌错没说出口。
“不过我还是很喜欢我这个名字的。”春桃笑笑，“顺口，又好记。”
又写完了一张自己的名字，春桃拿起纸仔细看了看，每一个都比上一个写的要顺眼一点。
“我的‘桃’取的意思可不是桃花的桃，而是桃子的桃。”春桃依旧微微笑着，两个梨涡蓄在小脸上，把她整个人都显得很乖。
“当时爹爹还在守南襄，被敌军困在山里，没有粮食也没有水，饿死了不少士兵，城中的农户们自己挑着扁担从最险的山路走，给我爹爹送去了家里结下的所有桃子。”
“当时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城中存粮基本被搜刮殆尽，桃子也还没完全成熟，但农户一股脑的都给我爹送过去了。一趟又一趟的，那些上山的农户被敌军发现就杀了，也有很多家里一片桃林却饿死自己了的。”
春桃的眼睛酸涩起来:“后来战胜了，南襄终于保住，庆功宴的当晚，我出生的消息传到我爹那里，于是爹爹从南襄寄信回来，给我取了名字。”
“从前总觉得这名字不贵气，直到后来爹爹和我讲起这段故事，我才觉得这名字很好。”
凌错听了点了点头，看到春桃眼睛里泪光闪闪有些忍不住的心疼。
不过春桃很快笑起来，抬头对上凌错的眉眼:“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爹爹过年就回来了，到时候我再问问细节然后讲给你听。”
“将军要回来吗”似乎并没听说将军凯旋的消息。
“啊——那个，我猜的，父女连心，毕竟那么久了嘛，该回来呆一阵子了。”
幸好凌错听后只是点点头没有追问，他对她的话向来是信任的，即使有时候她的谎话总是漏洞百出。
其实春桃并不介意把自己重生的事告诉凌错，虽然这是听起来就像天方夜谭，但她猜凌错多半会点点头回复她:“原来是这样啊。”
他不傻，相反，他的心狠手辣是府里人尽皆知的，但对于春桃的话，他总轻易相信。
就像小时候春桃坚信月亮被困在井里来求凌错帮她捞，凌错只是瞥了旁边窃窃私语说大小姐的脑瓜不好用的下人，便系好衣摆扎上绳子就下了井，完全不顾那是深秋的凉夜。
直到春桃扒着井口哭着喊他上来，他才一点点爬到井沿，当时从他的靴子到前襟都是湿的。
春桃哭得不像样，但凌错只是用很歉疚的眼神看着她说:“奴才没捞到。”
那一刻的凌错，被冷得止不住打寒颤，但偏执的眼神像是一只野性难驯却十分护主的小兽。
那天往后，府里每个人都知道这个脑子不太灵光的大小姐有个为了她可以不要命的小侍卫。如果当时的凌错像如今这般武功高深进退有度也不那么让人惊叹，可他当时不过十来岁，是个连最简单不过的拳脚功夫都耍得磕磕绊绊的小男孩。
他怕死吗？不知道，但应该还是怕的。但他更怕的是她哭，是她想得却不可得，所以不管水里的月亮还是火里的冰，他总得为她试一试。
天色渐晚，春桃自己都不相信她有朝一日居然能在书房待上这么长时间。直到晚饭时间，两人才回了院子。
大小姐和二小姐一见面就吵架，只要将军和大少爷不在家，两个小姐都是在自己的院子吃的。不过两边都有人照顾，二小姐那边是康宁在照顾，她是跟着夫人嫁过来的丫头，就连跋扈的二小姐也得恭恭敬敬叫她声康姨；大小姐这边是凌错，一个没什么背景的被将军带回来的野孩子。
本来凌错和春桃一起长大，凌错从小就护着春桃，不只为她捞月亮那一件事，他为她做的事要是一件件摞起来，也能压死个人，春桃原本待他也好，每天起来一睁眼就是要找凌错陪她玩。众人知道凌错在大小姐心里的分量倒也不会轻贱他。
但从几年以前，大小姐也不怎么理他了，有时发现凌错在不远处守着还会怒气冲冲的差人赶他走。众人也自然见风使舵的对他冷淡起来，毕竟他本来就不是什么讨喜的人。
可近日大小姐对凌错的态度突然又热络起来，别说这些丫头小厮摸不着头脑，就连凌错自己也搞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疑惑是真的，但欣喜也是真的。
不过众人不敢问，凌错不想问，春桃却自己讲了出来，四年前的冒冒失失造就两人的形同陌路，当时的春桃只觉得气闷，现在重来一次，她总要搞明白一些。
晚霞正在绽放自己最后一抹红，春桃靠在躺椅上，感受着吹到脸颊的微凉的晚风。
旁边依旧是一身玄色的身影，不知疲倦的站在一旁。感觉再这么站上几年他就真成了春桃的影子了。
“凌错，你应该十九了吧？”春桃回忆着，好像从她有记忆开始，身边就有凌错这个人了。
“是。”
“所以你四年前说的那位心上人，怎么还不娶回来？”
十二岁的春桃曾认真的在达官贵人家小姐们的宴会上说过：“我以后要嫁给凌错哥哥。”虽然大家都笑她要嫁给奴才当夫人，春桃还是执拗地拽着凌错的手。
直到回府后凌错淡淡的说：“奴才早已有了心上人，并无意于大小姐。”两人在春桃大哭一场后单方面闹翻，虽然凌错依旧兢兢业业保护着春桃，但春桃却不愿和他再有什么交流。
当时的春桃只觉得羞恼与不解，但直到出嫁后经过了太多苦闷与无奈，面对了太多真真假假的人脸，她才猛然读懂，当时波澜不惊的说着无意于她的那个人，始终没敢抬头看她一眼，明明一句漏洞百出的假话，竟然使他们错过了一生。
这次的重生是更正一切的机会，见凌错不说话，春桃笑笑：“莫非那姑娘是哪家的名门贵女，你怕自己身份低微求娶不成？”
本来没指望凌错能接她的话，但身后确实响起熟悉的低沉嗓音：“若真是如此，又该当如何？”
最后一抹余霞散尽，夜幕笼罩。春桃回头看向凌错，玄色衣摆随轻风悠荡着，凌错的眼睛闪着光点。目光相触，春桃把心里藏了许久的话尽数吐露：“若我是那人，得你如此痴情，必定此生不负。”
她笑了笑：“只要两厢情悦，满足温饱我就能逍遥一世，什么荣华富贵功名利禄我看都不会看上一眼；若是单单为了权贵而草草配对，就算让我做皇后我也不会快活。”春桃坚定的看着凌错：“世间女子心思大多如此，你那个心上人与我的心思，定然别无二致。”
凌错眸色暗了暗，眼波流转，却终究静了下来，所有波澜起伏尽藏于内，只淡淡说道：“少时喜欢难以相扶白首，断不该因我一己私欲折了别人前程。”
两人点到为止，没有挑明。春桃也没闲情逸致和他谈情说爱了，起身就怒气冲冲的往房间走，回去还照了半天自己的脸，是不是写满了“我要名利”四个字，不然凌错怎么总以此为理由把她往外推？四年前是这样，今天又是。
要不是见过自己死后他那不顾一切为自己报仇还自刎在她灵堂的场景，她真怀疑是她自作多情了。
看来明天是个大晴天，星星洒满了一整个天空，凌错倚着墙角坐下，他每天都会在春桃到底房门外呆到很晚，起初是春桃小时候总梦魇，所以他在这守着，春桃一哭起来他便火速去叫康姨来，久而久之春桃的梦魇几乎不会发生了，他却依旧保持着这个习惯。
哪怕是她试图与他陌路的那四年，他也依旧守在这里，只是她一直不知道而已。
今天的星夜并没有安抚凌错的情绪，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重映着刚刚春桃说的话。
她不爱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他知道。她心里有他，他似乎也有预感。
但他更清楚，他们两个，实在难有个好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