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烛重洗了一个小陶瓷杯,往里面倒了些茶。
他自顾自拍了拍身旁蒲团,说:“汀澜本是那种性子,不过警醒你两句,你何必呛他?”
伍子戈受宠若惊地坐了下来……
“喝点水吧,声线都哑的。”萧烛用魔息把瓷杯推到伍子戈面前,自然地说,“当真要去阴阳市?”
伍子戈反而推走身下蒲团,跪着了。
“师尊,我不敢要敖白帝君的笑命刀。”
他拱起手,看似无比真诚地说,“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并非自己跳入棺椁寻刀的。而是你拉动绳索时,我本来想去找帝君来,却被直接拽进了虚空。”
“机缘到了而已……”萧烛并不惊讶,“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求也求不来。”
“师尊,我说真的。”伍子戈埋着头,清晰且缓慢地说,“若是我拿走笑命,帝君也不会同意吧。反而给你招惹了麻烦,让敖锐不满。”
“我想的是,笑命依然给敖锐用。师尊带我去阴阳市买个别的什么武器,或是就用原来的玄剑,都可以。”
萧牧之左眼微跳,抬眉瞧着面前的徒弟。
“玄剑虽好,却只是弟子剑,你即将成年了,该有自己的灵武。”
萧烛严肃几分,“不是你选了笑命刀,而是敖白帝君的遗志选中了你。不是你说让就让的,你至少要敬畏刀灵。”
伍子戈伏身拜下了,低微地说:“我怕有性命之忧,帝君断然不会让笑命流落在外的。求师尊庇护!”
萧烛没有马上喊他起来,而是沉默了许久。
他的眼波几经变化,最终沉如水般,还是放缓了语气。
“伍晔,以后有话大可对本尊明说,不必拐弯抹角。”
萧牧之这才明白前面那串铺垫都是为了引出最后这句话。
他说,“我不庇护你谁庇护你?做了你的师傅,你得信任我。而帝君……也并非你所想的那种魔龙。”
伍子戈单薄的身板还是贴着地面,告求道:“请师尊明示。”
“先前与你说过,修罗道亦是道。帝君出于道义,不会对一个比他弱小的仙族人痛下杀手,更何况你仅仅是被笑命选中了。”
萧烛和盘托出,“经过商议后,帝君已经决定收你为义子。你只需答应一句话,在你死后笑命回归缚武宫,其余无需担忧。”
“啊?”伍子戈抬了半边脸,抗拒多于震惊。
落霞山掌门曾经告诉他,父亲的陨落正是敖桀帝君一手造就。
在那场旷世之战里,他们二人飞至神山之巅,一阵光爆晃到所有人的眼,没人能看清发生了什么。
而后,仙界龙脉齐齐震动,冲破地表束缚缠裹天穹金乌。
伍松雪真身被撕成碎片,敖桀帝君巨大的龙身遮蔽天光,仿佛末世降临,人人自危。
他怎能认杀父仇人做义父?
即使韬光养晦,即使忍辱负重。他可以跪拜自己的仇人,喊赤发鬼叔叔,把汹涌的心绪都藏住。
却不能对不起父亲,不能认贼作父。
“我猜到了,你不愿……”萧烛仿佛能够看透他的想法,手抬起了半晌,最后还是落在了伍子戈的头顶。
他揉了揉徒弟的发丝,甚而有些温柔地说:“吃些东西睡一觉,去阴阳市以前,师尊带你去个地方,给你看些东西。”
伍子戈忘了问看什么,萧烛掌心柔软温润,他被这个举动惊到了。
前世至少过了三年,两人才跨过最初的陌生阶段,萧烛开始展露出他冷情表面下的善良和温情。
今生怎么这么早?
伍子戈想了一会儿,又自己解开了。
大概是……在白帝幻境里面,他并不知道以人换人,便救了萧牧之。
而师尊以为,他是在舍身救他吧?
这个误会挺好的。
伍子戈在萧烛手掌底下蹭了蹭,忽然笑了:
“我听说阴阳市偶尔能淘到宝贝,若是能找到更合适的武器,我便立即把笑命刀交回,也无需认父子了,以免帝君降了身份。”
萧烛的手停了,听到这句讨好的话反而一把推开了他。
“认不认的,给你三日考虑。明天去了地方再说。”萧烛话头一转,想起另一个徒弟,“倒是敖锐,得用别的东西哄一下。”
……
日出东方,八部城池逐渐复苏,墨辉山也亮了。
萧烛一身素色玄衣,给伍子戈也抛去一件黑色外袍,两人在晨曦中站上一片云,朝魔界最北境飘去。
“师尊带我去哪儿呀?”伍子戈用少年音脆生生地问道。
萧烛对于他这种特意的卖乖已经习惯了,只当人性格本来如此,沉沉地说:“去看坟。”
“只要不是为我选坟……”伍子戈幽幽地小声说,“也别让我祭拜魔族英烈。”
萧烛:“……”
云朵忽然加快,差点把伍子戈晃下来。
他赶紧站得离萧烛近了些,就在师尊的侧后方,抬眸时比了比两人的身高。
十六岁的伍子戈还没有师尊高,大概只到萧烛眼睛的位置。
不过他记得自己此后两年疯长,到二十岁的时候,已经高出萧烛半个头了,能够看到师尊的发顶,最喜欢瞧他后颈那片白皙的皮肤。
伍子戈比了一阵,又在心里唉声叹气地想——
重生以后先是和敖锐打了一架,受了伤;紧接着又进了白帝幻境,元气大损。
等这次从阴阳市回来,可得勤加修炼,好好吃饭,争取再长高、长壮一点,能一把抱起萧烛的那种。
萧烛似乎察觉到了他狼似的目光,忽然开口说:“伍晔,你听过农夫与蛇的故事吗?”
“老掉牙的故事了。”伍子戈顺口答道,“蛇把救它的农夫咬死了。”不会是萧烛在暗指他们二人吧?
萧烛头也不回地说:“不是,是另一个故事。农夫和蛇相处得越来越好,有段时间农夫忽然发现,他的蛇总是把身体打得笔直,睡在他旁边。”
伍子戈又接话道:“那是因为蛇在丈量农夫的长度,等到自己长到能一口吞下人的时候,就吃了他。还不是一样!”
萧烛老神在在地说:“对呀,后来农夫发现了,就把蛇打死了。”
伍子戈:“……”
他赶紧把手放下,不再比划,以免做了故事里的蛇。
云朵越飞越低,荒凉的景色在脚底下褪去,草木逐渐繁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