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内气氛凝滞,滴水成冰。
崔白似是得到了答案,手中的湖笔僵了一瞬。
继而,落笔如风。
崔白迅速将两张方子写好,递给折枝,干咳一声道:“第一张方子内服,第二张方子熬好后一碗水兑成十碗拿去浇花。今日的诊金便不收了。”
“方才的话,姑娘便当我没说过。”
说罢,他便像是心虚似地迅速提起了药箱出了花厅,转眼便绕过了回廊,不见人影。
折枝在花厅内静坐了良久,直至春光穿过敞开的长窗,落在她的下颌上,化作潋滟的水色。
她拿帕子拭过面颊,便将那水色揉碎,浸透了丝帕上绣着的喜鹊。
她想,骗人果然是会上瘾的。
有一就二,有二就有三。
谢钰的身世是假,初见是假,在佛前认错说要回头的心意是假,便连放她离去的约定也是假。
她一次次地信任过他,最后得来的却尽是欺骗。
骗子。
折枝阖眼,慢慢俯下身去,伏在坚硬冰凉的紫檀木桌上,将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里。
她想荆县了,想半夏与紫珠,想先生,想院子里新开的杜鹃与方生出新叶的木芙蓉花树。
花厅内静默无声,只有那株半死的芍药陪伴着她。
良久,折枝终是重新直起身来,坐在圈椅上。
她将崔白写的那两张方子重新拿过来,反反复复地看着。
直至上头的每一个字迹都重新开始模糊,方咬唇将其叠放回袖袋中,徐徐往花厅外行去。
庭院内春光正盛,橘子正团在一株海棠树下睡着,被折枝轻轻抱起。
她顺着抄手游廊往前行去,穿过新种了木芙蓉花树的庭院,走过绵长曲折的玉清桥,渐渐望见了远处绘着远山近水的汉白玉照壁。
一路上,无人阻拦。
直至折枝行至了府门处,将要抬步迈过朱红色的门槛时,泠崖终于自暗处现身,对折枝比手道:“姑娘请留步。”
折枝依言停下步子,抱着橘子看向他:“大人不在府中,我独自一人很是无趣,想去街市上逛逛。泠崖侍卫可能替我备车?”
“大人吩咐过,请您在府中等他回来。”泠崖垂首答道。
折枝知道他奉命办事,不会通融,倒也并不强求,只是平静地回转过身,往来时的游廊行去。
“若是大人回来了,请他回书房寻我便好。”
*
谢钰是一路快马回的京郊别业。
方自府门前勒马,泠崖便上前将折枝的话递上。
“姑娘想去街市,属下拒绝后,姑娘便说在书房中等您。”
谢钰颔首,淡声道:“府中确是有些无趣,你重新去街市上买些话本子,送到书房。”
他说着并不停留,抬步踏上了游廊。
一张圣旨藏在袖间,随着他行走的动作而隐现出明黄色的边角。
赐婚的圣旨已经落定。
婚期便定在五个月后,明月江上芦花胜雪时。
他还有五个月的光景来筹备,来让小姑娘点头首肯。
想着小姑娘身着嫁衣的模样,谢钰的薄唇轻轻抬起,却终究还是转身行至上房内,将圣旨藏进了一处暗格中。
只是如今,还不是给小姑娘看见的时候。
他离开上房,顺着游廊行了一阵,于书房前停步,抬手推开了槅扇。
折枝坐在临窗的一张玫瑰椅上,怀中抱着橘子,正侧脸看着庭院中的春色。
她今日打扮的格外隆重。
发上簪着金钗与垂珠步摇,鬓边的碎发以一对流苏掩鬓拢好,垂下圆润的明珠。素手枕在橘子柔软的长毛上,皓腕间戴有镶红玉的如意连绵金钏,抬手间响声清脆。
似是听见槅扇开启的声响,折枝随之回转过脸来,轻声唤道:“大人。”
不同于那些华美的首饰,她的面上并未上妆,在这般明媚至夺人的春色中略微显得苍白,唯独眼眶上有未褪的红意。
“这是怎么了?”谢钰皱眉,微寒的长指随之轻触在她发烫的眼眶上,凉得折枝微微往后瑟缩了一下:“可是下人照顾不周?”
折枝缓缓抬起眼来看向他,那双杏花眸里似笼了一层淡淡的云雾,掩住了眸底的情绪:“不过是今日起得太早,有些犯困,今日早些歇息便好了。”
她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般,信手从袖袋里取出一张方子递与他:“早间崔院正便来过别业,看过了那盆芍药。这便是他开的方子,说是熬好后一碗水兑成十碗拿去浇花便好。”
谢钰接过她递来的方子,信手递给一旁的计都,视线仍旧是停留在她微红的眼眶上:“崔白脾气素来不好。可是他为难了你?”
“崔院正不曾为难过折枝。”折枝侧首避开了他的视线,红唇轻轻抬起,带出几缕笑意:“不过他说了,他是御医,不是兽医、花匠。若是大人往后还要请他来府中看诊,诊金千两,概不赊账。”
这确是崔白会说的话。
谢钰闻言便也只是皱眉:“他素来如此,不必与他计较。”
折枝轻应了一声,抱着橘子站起身来,笑着抬眼看向他:“大人若是无事,便带折枝往街面上走一趟。折枝听闻最近朱雀长街上又开了不少新铺子,可是惦念的紧。”
“好。”
谢钰垂手,将她的素手拢进掌心里。
折枝腕上的金钏随之垂落在他的手背上,寒凉的触感。
*
一辆轩车自别业中驶出,碾过官道上的黄土,徐徐入了盛京城的城门。
折枝一直挑帘看着轩车外的情景,直至途径一处巷口,折枝骤然开口道:“停车。”
泠崖随之勒马。
谢钰放下了手中的湖笔,随之抬眼往外望去,却见离着朱雀长街尚有数十步远,便侧首问折枝:“妹妹不是想去看新开的铺子?此处离热闹的地界甚远,妹妹是打算一路游逛过去?”
“大人当真不记得此处了?”折枝将帘子彻底挑起,令外头明媚的天光涌入轩车,将彼此的周身照亮:“当时折枝便是在此逃下相府迎亲的小轿,躲进大人的官轿中。”
“妹妹怎么突然提前此事?”谢钰垂眼,低声问她。
“只是触景生情罢了。”折枝弯眉笑了笑,也并未过多解释,只抱起橘子,踏着脚凳自车辇上步下。
谢钰随之步下轩车,抬眼看向不远处的朱雀长街:“妹妹打算从何处逛起?”